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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2。生命的痕迹
    很准时的,我的思念从来不曾迟到。
    音乐声一入耳,你的样子便在眼前飘。
    睽违了四年,我又再一次看见了西雅图霓染绚丽的耶诞。
    我的身边纵有再多人陪伴,仍不及一个你。
    上个月,在Mr.Banson的墨西哥餐厅里,遇见了Jerry.
    他有着褐色的眼睛,却有着四分之一的中国血液。他问我你的名字,我只是笑了笑,说是个傻男孩。他问我为什么想念?我仍是笑了笑,说停不下来。他问我能不能忘却?我还是笑了笑,说了声拜拜。他拉住我的手,眼神中等待着我的答案。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回答呢?子学。
    西雅图的,寂寞的,我的耶诞。这是别人相聚的日子,却是我的孤单。
    By想念咖啡的牛奶
    回忆走到这里,硬生生的被上一班的卫兵打断。他摇动着我的手臂,用气声唤着我赶快起来接班。
    “子学,起来了,站哨了。”,他轻轻的说,怕吵醒四周还在睡觉的同袍。
    “嗯,好,我并没有睡着。”,我说。
    这已经是第四天,我在累了一天之后躺到床上,却无法好好的睡一觉了。我看了看手表,将近深夜一点整,四周漆黑,除了走廊上透进来十分微弱的光线之外,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因为我睡在上铺,所以每次站夜哨,我都得轻轻的爬下床,以免惊吵了同一架床座的四个同梯。
    我打开手电筒,慢慢走向我的衣橱,拿出军外套穿上。十二月底的天气,或许别的地方并不这么冷,但我在成功岭,这里冬天的夜风像利刃般的犀利。我走出寝室,直接到安全士官桌前与上一班卫兵进行交接。上一班的卫兵是我的邻兵,因为这是新训,所以每一班卫兵都只站一个小时。我所接替的卫兵哨是营舍东边的楼梯口,这里是个令人忧愁,也令人喜孜的地方。因为在夜里从这里望出去,台中市的夜景一览无遗,在城市与天的连接处,泛着轻红微黄的亮光,夜班的火车像似在你的脚下移动,车里的灯光横动,像白色的夜漓光流,每次从这里看见火车,心里都会升起满满的感伤,它载着流动的光点与奔波的旅客,却带不走我。偶尔被安排到接近晨间的夜哨,凌晨五点至六点的东方,虽然因为冬季天亮晚的关系,但你会被那一阵寒风中的丝丝暖流给感动。紫霞中染着淡淡橙光的天边,云彩像迎接太阳一般的趋向光前,这时你会知道,今天是晴天,同时心里会有个声音似感叹却又安慰的告诉自己:“嗯,距离我退伍的日子,又近了一天了。”
    九月份的国家考试,我落榜了。这是个有心理准备的结果,虽然难过但也不难接受。放榜那天,阿居和皓廷都打电话给我,我知道皓廷考上了,我也知道阿居跟我一样,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很快的,皓廷办了出国的手续,他带着睿华去了纽西兰,还说可以的话会买只绵羊回来送我。阿居则是跟我一起交出了毕业证书,等待兵单来临。十一月,入伍的日子来到,我跟阿居经过安排,同时被分配到台中成功岭受训。但阿居只当了十多天的兵,他就被送回家了,原因是因为体检不合格,我问他是因为什么原因不合格,他没有告诉我。
    他要离开营区那天,有个很莫名其妙的画面。我心里满满的羡慕他可以不用浪费两年的时间在当兵这件没意义的事情上,他却拼老命的去找连长营长说他想留下来。我问他是不是因为不用当兵爽过头了,故意找连长跟营长麻烦?他说他真的想留下来。
    “为什么?”,我无法置信的问着。
    “因为你在这里啊,我就要在这里啊。”,他答得就像这件事天经地义一样。
    阿居被班长带走的时候,我们正在营舍旁边擦枪保养,他本来想跑过来跟我说话,但是被班长拦了下来。
    我看着他慢慢走下坡道,他数度抬头凝望,一股舍不得的酸楚瞬间从鼻间升到眼瞳里,逼出了我的眼泪。从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这接下来的六百多个日子,我必须一个人坚强。几乎每一个男孩子都不喜欢当兵,我当然不例外。除了令人害怕的陌生环境,不自由的生活,受约束的行动,身体上的苦痛,心理上的煎熬之外,我想,还有一个最让人不舍的理由吧。很多人说,当兵之后的男性才叫做男人,因为历练已经累积到了某一个界度。而当兵前的男性称为男孩,那是无忧无虑的青春。若当兵两字是男孩蜕变成男人的分水岭,那么,能不能也看做是无忧青春与纷扰世俗的界线呢?
    这几天,我的脑海中不断的演出幼小时,年少时的回忆,一段一段清晰的模糊,模糊的清晰,青春年少像一部永远都演不完的电影,亦或该说是,永远不下档的强片。青春过去了,我用回忆在追忆,但如果现在的我就在追忆青春,那么“青春”两字所指的,又是多少时年呢?是十至二十岁吗?还是五到二十五岁?青春给你多少时间,你又给青春多少年?我记得爸爸曾经跟我说过他在基隆当兵,他说“基隆是那么的美丽,但却像地狱般的让人堕落。”,我在想,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也跟现在的我一样,正在回忆自己的青春吗?
    我看过一本书,叫做《蓝色大门》,两个作者在不是内容处的某一页写了一段话,深深获得我的认同。“我们试着写了n种结局给你看,但是,妈的,现在才发现……青春这故事,好象怎么写也写不完……”
    是啊,他们说的对,青春这故事,真的真的怎么写也写不完。所以,我的青春结束了吗?还是仍然在我心里深处的某个角落呼吸呢?
    我想,这些的这些都不是重点了。重点是,青春是一个人最值得怀念的过去,介定青春的长短,只是削短了它的精彩。
    原来,青春一直都在。原来,青春就是……生命的痕迹-
    待续-
    *青春,是生命的痕迹,过去,是回忆的累积。*
    当兵这件事,或许在许多长辈及女孩们眼中,是男儿此生必须经历的一件“好事”,但在男儿眼中,却是一件“鸟事”。大家都说当过兵的男子,一定会比没服过兵役的男孩有担当,至少抗压力较强,不怕困难,苦操实练之后,自我的能力一定有某种程度的提升。本来我对这样的说法抱持保留的态度,因为感觉上这样的想法虽然言之有据,但却不尽客观。谁说爬过玉山的人,就一定能征服其它的山岳呢?带着这样的态度踏入军旅,我还来不及感受到能力的提升,心中的问号早已经填满我全部的思绪。或许可以了解军中的某些规定有它的道理存在,但我却一直怀疑它的意义在哪里?有些事其实可以很简单的完成,不过一但牵扯到“军”字,就会复杂到天上去。别的先别说,就以最基本,最简单的说话吧。说话这个动作,除了有障碍的人之外,相信每个人都能说话,而且也都说得不差。因为从小到大,你身边的每个人几乎都跟你说过话,大家所用的文法与称谓都一样,习惯性的词句排列或简捷的应对也都一样。举个最简单的例子:
    甲说:“你好吗?”,这时你会怎么回答呢?
    当然,在平常的生活中,我们会有很多的回答方法,而且又因为人情世故的关系,回答的词句跟语气,甚至动作都不一样。如果甲是你的爸妈,你应该会自然的响应一句:“我很好。”,然后笑一笑。如果甲是你的长辈,我想正常人也都会响应:“我很好。”或是“还不错。”,或是点点头。又如果甲是你的死党或好友,那答案就千变万化了。举凡“过得去啦。”,“耍什么恶心啊?”,“要你管!”或是,“好啊,好得很,好到无以复加,好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这种无聊的答案都可能出现。但如果甲是你的仇人或情敌,我想你应该会直接回答:“去死吧!”或是“我好****个B!”以上的论点,都是阿居还在的时候告诉我的,基本上依我的个性不会想这么多,我顶多就是听听而已。不过,平时我们会怎么回答这简单基本的问题已经不是重点。重点是在军中,这样的问题你该怎么回答呢?答案是:“连问题都是错的。”是的,连问题都是错的。“你好吗?”这个问题是错的,而且这个错会换来二十下扶地挺身,罚站十分钟,或是罚写三十次“我再也不说你我他”。
    不过,如果你是履次犯同样的错,那么跟你同班的同梯会一同遭殃受罚,这就是俗称的“连坐法”。怎么说呢?听我仔细道来。
    新兵训练中心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它有许多的规则与部队不同。而这点就是其中之一。在中心里面,说话不准出现“你,我,他”这样的称谓。是的,不准。“你”字,要用那个人的职位作直接的称呼,例如,班长,连长,指挥官。“我”字,亦是自己的职称替代,例如“学生”或是“二兵”。
    “他”字更是神奇了,用的是“该员”表示。这一点真是让我匪夷所思,而且怎么想都觉得中华民国的国军怎么还没打仗就在找自己麻烦?我在想,当我向某个人说话而“他”并不在旁边的时候,我用“该员”两字表示,听话的人怎么知道是该哪个员?或是该几个员呢?综合以上的说明,来,这里有个练习题,大家试试看。假设“我”是二兵,“你”是连长,请问:
    “他有件事要我来转告,说如果你再如此嚣张,他就要扁你了。”
    这句完整的句子该怎么用军话来翻译表达呢?
    正解是“该员有件事要二兵来转告,说如果连长再如此嚣张,该员就要扁连长了。”
    这是个漂亮的答案。你答对了吗?但我不禁想问,如果你是这位连长,你会知道哪个该员如此胆大包天想扁你吗?
    记得阿居曾经因为这样的军话问过我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你他妈的。请用军话翻译。”
    我不太会翻,你呢?
    回到最初的那个问题,“你好吗?”这个问题在军中既然是错误的,那么我们就没有
    继续讨论下去的必要了。
    “根本连讨论都不需要,干脆连说话都不必了。”,我说。
    “讲军话,会不断的觉得自己说话像个白痴……”阿居说。
    说得好,阿居-
    待续C
    唉……哀哉,哀哉,我伟大的国军体制……*
    除了说话之外,还有一件事也因为军队的关系而变得复杂。在我的感觉中,不只是复杂,更是无聊。这依然是件很简单很基本的事,就是吃饭。或许你无法想象吃饭这个动作何以变得复杂?难不成还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是的,你答对了,就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记得我们第一天报到的时候,经过了好多程序。验名证身,分发连队,体检,剃头,办领衣物,点收装备,分发床位与衣柜,换装,入营宣导,军歌教唱还有答数教学……等,几乎每一道程序的进行都是很快速的,就连那些工作或辅助人员的态度也变得很快速。他们总是一付非常不耐烦的样子,像是我们集体欠他们钱而且很久没有还了。
    尤其是连队里的班长和值星官,他们更是凶得有些离谱。因此,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惊慌,少数那些还笑得出来的,笑没几秒钟就会被骂:“笑什么笑!?很好笑吗?”
    好不容易,吃饭的时间到了,我们的肚子也快饿扁了。集合哨声响起,所有人快速的来到连集合场,这时值星官站到队伍面前,大声的整队并且宣布:
    “等等,我们就要进餐厅吃饭了,在吃饭之前,我有些话要跟各位说,这是你们入伍的第一天,从今天开始,你们就已经不是外面那些死老百姓了,我不希望看见你们有死老百姓的动作,还有习惯,你们最好把那些在家里乱七八糟,五花八门的坏习惯改掉,才有可能有好日子过。看看你们身上的军服,这可不只是一件衣服而已,还代表了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才有机会有荣幸穿上这一身的荣耀,再看看你的四周,这里是鼎鼎大名的成功岭,不是你家,不是你的学校,更不是你的房间,你们最好从这一秒钟开始绷紧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经,注意力最好不要有任何的分散,就连视线也最好不要乱飘……妈的我讲话你看哪里啊!!”他突然大声骂起人来,我们不知道为何的都吓了一跳。原来是有个排头的同梯眼睛乱看被他发现,当场就被他怒斥。只见他瞪着那个同梯,眼睛大的像张大了嘴要把人吃掉一样。“你在这里所有的动作都牵涉到你现在的身份,最好不要再想为所欲为,我说的直接一点,犯错,就是责罚,犯罪,就是军法,不信厉害的可以试试,我多的是精神与体力跟你们玩,军法也多的是法令和条例跟你输赢,总之,放下你的少爷身份,罩子放亮点,眼睛别一天到晚闭着,时间就会过得快一点。等等进餐厅,我不希望听见有任何一个人给我出声音,如果让我听到一点点声音,我保证你们会喜欢上餐厅的游戏。”
    我是念法律的,依我的专业知识,他刚刚所说的那一堆话,有七成左右都是威胁与恐吓,依刑法第三百零五条,他已经构成了恐吓罪。
    “只要是以加害生命、身体、自由、名誉、财产五种中之任何一种或数种的事情,恐吓他人致生危害于安全,就会构成刑法第三百零五条之恐吓罪。只要被恐吓的人会感到害怕,就会构成恐吓罪,不以发生客观上之危害为必要。”我在嘴里轻轻念着,阿居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微笑。但我们都知道,恐吓罪不适用在这时候,这是个暂时不受法律保护的时刻。七凌八乱的队伍(我承认是七凌八乱)终于走到了餐厅门口,值星官指挥队伍停下,又接着说:
    “没关系,我原谅你们今天队伍的乱七八糟,明天开始,我会好好教你们走路。”他指挥着各班的班长把队伍带进餐厅,并且走到位置前站好,不能坐下。待其它连队全部进餐厅之后,你会看见数百人整齐的排站在餐桌前,而且一点声音都没有,除了些许咳嗽声。
    相信大家都听过“吃饭皇帝大”,但这句听起来很天堂的话,在这里一样不适用,因为接下来就是地狱的开始。在更大的主官(也就是营长)尚未来到餐厅之前,各连队会开始训练餐厅的就位动作。就位的动作分成“起板凳”、“就位”、“坐下”三个。“起板凳”就是把靠在桌子下方的板凳拉出来,这个大动作还分三个小动,喊一的时候所有人一起弯腰(还要九十度,你弯不够肯定被骂。)并且左手前右手后的抓住板凳,喊二的时候,将板凳提起离地三公分,喊三的时候放下板凳,要求绝对无声。“就位”则分成两动,喊一时先跨入左脚,二时再跨入右角,然后立正。“坐下”就是坐下,但绝不能有任何声音与多余的动作。这看似简单的三个动作,各班班长可以玩你半个小时。
    他们的要求有二,一是无声无息,二是动作一致。
    一张板凳坐三个人,起一张板凳就是三个人一起作,光是一个起板凳的第三动,他们就可以不断的要求重来重来重来,像是无止尽一样的重来。有些比较变态比较机车的班长,还会蹲下来看看提起板凳时是不是离地三公分。等到所有的动作都练习过了,营长也终于出现了。这时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已经无神了,因为肚子饿到了一个极限,桌上的饭菜也都早就冷掉了。
    如果你的运气好,你遇到的营长就不会是多话的。当司仪宣布营长致词,他讲没两三句就命令吃饭。
    只可惜,我的营长,话不但多,还喜欢讲冷笑话。
    “欢迎大家从四面八方聚集到成功岭来,这是我们的缘份,能当你们的营长是我的荣幸,但你们能当我的兵是你们的福气,啊──福气啦!”他突然来了个“三洋维士比”,我们都没能反应的过来。现场大概五百多个人,只有他一个人在笑。其实他还说了很多废话,在这里我就不再废话了。吃饭这个动作总算开始了,从值星官在连集合场宣布要吃饭那时开始,到真正的把饭吃到肚子里,这一路还真是千辛万苦。我从来就不知道吃饭这个动作可以这么复杂。更不知道吃饭的时候还会被玩!
    因为我们的餐具是金属制的,碗筷盘都是,在使用的时候难免会有碰撞,发出“锵锵”的声音。我们当然知道他们要求不准发出声音,但要一点声音都没有真的是比登天还难,更何况是一整个连队一起吃饭,数百根筷子一起动作能没有任何声音吗?“停!”值星官喊了一声,大部份的人都停了下来,但嘴巴还在咀嚼。
    “妈的!我说停了你们还在咬,咬什么咬啊!听不懂停是什么意思啊!”
    终于,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眼睛看着值星官,不知道他又要下什么莫名其妙的命令。
    这时我在想,这么多双眼睛在看他,而且大都是有情绪存在的眼神,有些倦累,有些惹怜,有些无奈,有些愤怒,他有什么感觉呢?不会有任何一点难过吗?还是不会觉得这一切都太无聊吗?
    “你们不会吃饭嘛,叫你们不要出任何声音,你们就是听不懂,没关系啊,我来教你们。等会儿听口令,一个数就嚼一下,说夹菜就给我分三动,一是伸筷子,二是夹菜,三是放进嘴巴,扒饭时给我以碗就口……”
    他仔细的说明着所有的口令,像是说明着这个游戏的规则,而我们都是游戏,他是玩游戏的人。
    我承认,我是愤怒的,因为我真的想不透,是怎么样的意义与目的,让这些事情,或说是这样的游戏存在,而且还存在的像是真理,存在的如此正当如此顶天立地?
    军人就是要有军人的样子,什么事情都要要求,任何动作都要统一,如果还像在家里一样自由随便乱七八糟,当然没办法训练,没办法要求,也就没办法悍卫国家。↑这个道理我很了解,我也非常认同。但我没办法理解的是,吃饭这么一件简单又重要的事,到底有什么理由和意义搞得所有人这么难堪?又是什么样的观念或是制度让这莫名其妙的游戏继续存在?
    我们一动又一动的被约束着,夹菜,放进嘴巴里,咬一下,再咬一下,再夹菜,再放进嘴巴里,咬一下,再咬一下……
    我看着阿居的眼睛,阿居看着我的眼睛。
    我知道他看见了我的愤怒,但我也看见了他的宽心。
    这天夜里,入伍第一天的夜里,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心里有好多感觉。
    害怕,焦燥,愤懑,疑虑,连我自己都没办法理清当时到底是那个感觉较明显,而我又该先安慰自己什么?
    我只能不断问自己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这无法逃避的一年十个月,我在这样的环境里能学到什么?”
    “子学,”突然,睡在下铺的阿居攀上我的床,“我知道你还没睡。”
    “是啊。”,我的声音是无力的。
    “你不要想那么多,真的,”他的眼神好认真,又好轻松,“你再不满,再愤怒,再疑惑都没有用。”
    “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至少得给自己一个答案或解释,不然我会很痛苦。”
    “你不会得到答案和解释的。”阿居摇头。
    “为什么?”
    这时,阿居跟我说了一句话,我突然发现,原来,在皓廷,阿居和我之间,我是最无法顺境而生的人。而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阿居面对这些无理的要求,竟会是宽心的。
    “因为这里不是一个任何事都有答案和解释的地方。”阿居微笑着说-
    待续-
    *笔者:我其实不恨军人,我恨的是那些无理的要求。*
    是啊,这里真的不是一个任何事情都有答案跟解释的地方。因为这里就像一个用铁丝网还有高墙围起来的小型社会,在社会里看得见的人性和某些你将会遇上的挫折与磨练,这里给了你实习的机会。当太多事情跟你本来想的或认为的都不一样的时候,你第一个感觉就是愤恨,再来是沉默,接着是累,再久一些,你就会看破了。因为这些事情活生生的在你眼前上演,你明知这些事是错的,是无理的,是不公平的,是会引起公愤的,但你只能把你的不平与愤恨往肚子里吞,“管他那么多,反正再不久就要离开这里了,我再也不需要看
    见这些人。”,你会一再而再的拿这些话安慰自己,逼自己闭口。我举个例子吧。
    部队行进的时候,总少不了唱歌答数,军歌总是怪异又难听的要死,答数总是单调又无聊的要命,但我知道我身在这里,现在我是军人,而这是军人会做且该做的事,我一定会认份、努力的去做。但值星官总会在歌还没唱完,数答到一半就喊停,然后全连蹲下,交互蹲跳二十下,再继续行进。他这么做没有其它的原因,就是我们唱歌太小声,答数没精神。而我们唱歌太小声,答数没精神也一样没有其它原因,就是某些害群之马,永远开不了金口,永远舍不得稍微出点声音。我左前方这个人,我右后方这个人,还有我正后方这个人,他们的嘴巴永远是闭着的,当我们许多人正在努力的撕声群暗氖焙颉N也恢道还有多少人跟他们一样,但我敢确定,绝对不只他们三个。
    我的愤与恨,在每次部队行进的时候,便像烈火一样熊熊的燃烧着。
    “国旗在飞扬,声威浩壮,我们在成功岭上,铁的纪律使我们锻炼成钢……”
    当大家都在大声唱着的时候,他们是安静的。
    “英雄好汉在一班,英雄好汉在一班,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管它流血流汗,管它流血流汗……”
    当大家在努力喊出声音的时候,他们还是安静的。
    “雄壮,威武,严肃,刚直,安静,坚强,迅速,确实……”
    当大家的喉咙像干涸的深井再也挤不出一点点声音的时候,他们依然是安静的。
    我真的很想拍拍他们的肩膀,问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忍心,或干脆直接说为什么他们有那样原子弹都轰不破的脸皮,可以看着自己的同梯如此的努力,而他们却无动于心?
    值星官说,如果你一个人不唱歌,那么你旁边的人便要喊出两人份的声音,仔细想想,你凭什么资格要别人替你努力?
    这是一句好话,也是个好问题,但好话与好问题遇上了混蛋,只是两句废话而已。日子一长,这些人的劣根性便渐渐的了解了。我的愤与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默。
    某天,班长在台上宣布,下个礼拜就要军歌比赛,如果拿到师级的第一名,会有荣誉假三天。(师级,“师”是陆军单位名称。而单位名称由小而大依序是伍、班、排、连、营、群、旅、师、军团。)三天,或许在平常人眼中,就只是三天,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在我们的眼中,那是比黄金更珍贵的东西。我们会很自然的把三天的时间拆开,用七十二个小时去替代,然后在脑子里开始分配……,要用三个小时搭车回家,要用两个小时跟家人吃饭,再用几个小时去找哪个朋友,再拿几个小时……这七十二个小时对我们来说,像是七十二万,甚至更多,这七十二小时的自由,眼里所看见的一切都会美丽七十二倍。这种感觉,我想除了当过兵或是正在当兵的人能体会之外,大概会有很多人觉得我刻意夸大吧。但,是不是夸大,都已经不重要了。阿居离开营区之后的一个礼拜,军歌比赛开始了,拼命撕扯喉咙的人,别说为了荣誉,就算是为了三天的假期,把肺脏唱到吐出来都会继续唱下去,而那些永远不开口的人,报病号看好戏的人,很轻松的打碎了我们放假的美梦。
    师级比赛场长什么样子,我们根本没机会看见,因为我们连营冠军都没有拿到,甚至跟另一个连并列第三名,而全营只有四个连。然后,我的沉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好重好重的累。
    那是我入伍的第三个礼拜三,那是我入伍后第三次失去声音。在我的声音回来了又失去,失去了又回来,回来了再失去……这样循环了三次之后,我被军医转送台中的803医院,医生叫我别再说话,更不要唱歌答数,否则,喉咙真的会坏掉。
    我从医院回来,看着我的药包,还有医生写给我的“免唱歌答数金牌”,我那同样失去大部份声音的邻兵,拍了拍我的肩膀,问了句“你还好吗?”,我的眼泪有差点要从眼眶里掉出来的危险。
    然后,当我看见我左前方那个人,我右后方那个人,还有我正后方那个人,在下课时间一面谈天说笑一面喝着饮料的时候,我的眼泪倏地蒸发了一般。我的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看破。这只是众多不公平当中的其中一项,所以我这些愤恨,这些沉默,这些累和这些看破也只是众多不公平当中的其中一次。
    当看破了之后,剩下的心理工作就是找一个出口让自己自由。你只能数着日子,告诉自己再过几天你就会离开这些混蛋,然后被分发到另一个混蛋更多的地方。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放假外出的时候,前几天晚上几乎乐到睡不着觉,每天带着很疲累的身体躺到床上,脑子却异常的清醒。
    我在枕头下藏了一本随身历,两千零三年的十二月已经划掉了十九天,我用食指算了算,我入伍已经第二十九天了。十二月二十二日那一栏上面,写着“抽签”两个字,而二十六日那天,写着“结训”,我想到今年的圣诞节我将在这里度过,突然一阵心痛。
    我回想起大二那一年,我在神奇学舍遇见了住在5G的艺君,那天就是圣诞节,那天她喝得有些醉。
    我又想起大三那一年,艾莉端了杯咖啡还有她做的火腿蛋饼来按门铃,那天也是耶诞节,我发现我是一杯咖啡。然后,不知道为什么的,我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我跟阿居刚认识,为了跟他比赛踢石头,我踢掉了自己右脚大姆指的指甲。我想起了那间芒果干很小的杂货铺,我想起了那个卖饭团的阿嬷,我想起了我们曾经的诺贝尔,我想起了阿居是我这一生第一个班长,我想起了那个爱鸟也爱鱼的校长,我喜欢那两面匾额,我想起了中山老师,我想起了周石和,江泓儒,肉脚,邱志融,简大便……好长好长的一段回忆的路,那似乎用彩虹的颜色去调配一样的美丽,我像看了一部好长好长的电影,而电影尚未演出结局。
    回忆走到这里,硬生生的被上一班的卫兵打断。他摇动着我的手臂,用气声唤着我赶快起来接班。
    “子学,起来了,站哨了。”,他轻轻的说,怕吵醒四周还在睡觉的同袍。
    “嗯,好,我并没有睡着。”,我说。
    “叫你的哨很好叫,”他说,“不像阿秉,他真的超会睡的。”
    阿秉是我们的同班,他的鼾声可以让人以为天空打雷了。
    今天的哨依然是营舍东边的楼梯口,清晨的五点到六点。我说过,这里是个令人忧愁,也令人喜孜的地方。喜的是你看得见外面的世界,那可以让你稍微感受到那一份自由,忧的是这里让你看见了外面的世界,却也只是看得见。
    尤其是那深夜的列车,似乎载着满满的你的乡愁。你甚至想许愿,不计任何代价,
    只求列车带你离开。
    这一天就是放假日了,我累积了好几天兴奋的感觉,却在这一天完全消失。
    大概,是那一部漫长的人生电影的关系吧-
    待续
    *那是一段适合愁的日子,当你闻得到军服的汗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