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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侥幸岁月

  柳生夹着尾巴做人,已经很多年了。
      他侥幸躲过了一场牢狱之灾。此后,他的生活被侥幸所定义了,多少年来父母的絮叨像一只闹钟,随时随地提醒他:你的快乐是捡来的,不要骨头轻,夹着尾巴做人吧。你的自由是捡来的,不要骨头轻,夹着尾巴做人吧。你的全部幸福生活都是捡来的,不要骨头轻,你必须夹着尾巴做人。
      他的骨头其实不轻。他拖累了整个家庭,这种负罪感抑制了青春期特有的快乐,使他变得谦卑而世故。因为他,家里的债欠得太多了,债主的名单也太长了,邵兰英为此做出了分工。柳师傅交际广,负责回馈法院公安那面的关系网,那些应酬有套路,大抵是烟酒礼券洗桑拿,加上请客吃饭,接近外交事务。邵兰英自己揽下的事情,其实更像复杂的宣传统战工作。她最怕人心多变,仙女那边一旦反悔翻供,儿子还是跑不了。笼络老人用钱最见效,笼络仙女的心,光用钱不行,还要投其所好。邵兰英知悉仙女喜欢漂亮的饰物,买了一堆五光十色的珠链、戒指和头饰去,仙女根本瞧不上那堆东西,嫌低档,嫌俗气,倒是一眼看上了她手上的翡翠手镯,邵兰英不舍得这个祖传的镯子,嘴上客气了一下,强调镯子戴了好多年,不容易摘了。仙女说,你想给我就能摘,我给你拿肥皂来,看好不好摘?她没有办法,忍痛摘下镯子,看着仙女把镯子套到了自己的手腕上,心里嘀咕,这个女孩子,日后不知会嫁到谁家?嫁到谁家,谁家一定要倒霉的。
      邵兰英给老花匠一家送礼,一年要送三次,分别是春节、五一节和国庆节,时间合理绵延,像法令一样雷打不动。老花匠一家搬迁到了郊县的双山林场,那条统战之路一下变得更加辛苦,她不怕,照旧带着一只沉甸甸的大篮子坐长途汽车到双山林场去,坚持了好几年。她一心要认仙女做干女儿,仙女不答应,仙女的奶奶倒与她姐妹相称了。直到有一次她去林场,发现老花匠的宿舍里来了新房主,人家告诉她老花匠已经干不动活了,林场辞退了他们,仙女去了外地工作,老夫妇俩回乡下养老去了。她僵立在宿舍前,一声声地长叹,心里不知是喜还是忧。人家又到屋后搬了一盆白兰花给她,说是老姐妹留给她的礼物。白兰花当时正开着,很香。她依稀记得自己说过最喜欢白兰花,说说而已,没想到老花匠夫妇记在了心里。她有点感动,带着那盆白兰花离开林场,无奈左手一篮子礼物没有出手,右手的花盆越来越沉重,走到半途中,她看看四下无人,狠狠心,把那盆白兰花放在路边的草丛里了。
      至于柳生自己,他承担了一项特殊的任务。邵兰英指派他给保润家送猪下水,送了几次,猪肝猪肚都被保润的母亲当场扔到街上,他再也不肯去了。邵兰英也没有再逼迫儿子,说,本来是顺水人情,不收就不送了,否则别人往歪处想,以为我们心虚,好心给人当了话柄,小意思就变成没意思了。
      这边停止了善意的表示,那边却有了让步的反馈。精品时装店的马师母肩负斡旋的使命,特意到肉铺来找邵兰英谈心,她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保润的父母已经认了命,无心追究柳生了,他们胃口不好,对猪下水没有什么兴趣,家里不缺别的,缺的是人手。三句两句就说到了祖父,好歹是家里的长辈,好歹活着,扔又扔不掉,管又管不了,成了他们的一块心病。马师母婉转地表达了一个意愿,保润替柳生吃了官司,是否让柳生代替保润行个孝道,多去井亭医院照顾一下疯老头?邵兰英虽不认可马师母的逻辑,心里觉得这要求并不过分,她说,马师母,你给粟宝珍也传个话,我们两家不是冤家,我们两家有缘啊,让她想想,这街上就出了两个精神病,给我们两家摊上了,怎么没有缘?柳生去替保润行孝,谈不上,两家人互相照顾一下,倒是应该的,只当让柳生去学雷锋了。
      邵兰英把新任务交给儿子,柳生不赏脸。他说你们虚情假意的干什么?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要去你们去,我没有那么好的胃口,我看见那老头就犯恶心。邵兰英火了,用鸡毛掸子打了柳生,她说,伤疤还没好,你就忘了疼?让你尾巴夹夹紧,你倒又翘尾巴了?这不是虚情假意,是做人的道理,自己欠下的债,你自己不知道?你年轻力壮的,跑几次井亭医院怕什么?捏着鼻子也要去,我们做父母的不开银行,不能替你还一辈子债的。
      母亲总是了解儿子的,柳生必须夹紧尾巴,而他人生的伤疤,其实并没有完全愈合。保润是一个梦魇,说来就来,不分白天黑夜。有一天早晨他骑车路过铁路桥,一列火车正巧轰隆隆地通过桥面,一团黑影从火车上飞落下来,掠过他的肩膀,挂在自行车杠子上。他定神一看,居然是一个绿色的尼龙绳圈,看那绳圈的直径,应该是一个套头圈,他好奇地试了试,绳圈套上他的头部,不大,也不小,严丝合缝地咬住他的脖子。他惊出一身冷汗,火车已经过去了,他还站在桥洞下发怔,突然怀疑,保润会不会出狱了?保润会不会正在那列火车上?他扔掉那个尼龙绳圈,恐惧缓缓地消失了,一种巨大的内疚浮上了心头,他对着火车的影子说,对不起,国际大傻逼。
      柳生曾经去枫林监狱探望过保润。
      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他背着一只旅行包,搭长途汽车到了枫林镇。包里装满了他为保润精心挑选的礼物,香烟、白酒,袜子,墨镜,其中有一支特殊的圆珠笔,是一个亲戚出国带回来的稀罕物,摁一下笔头,笔杆上金发碧眼的女郎会慢慢卸下她的泳装,大大方方展示一个性感的裸体,他喜欢这支笔,他认为保润会更喜欢这支笔,所以他把它小心地插在衬衣口袋上,准备伺机塞给保润。
      天气很热,他在监狱门口看见一个老妇人带着包裹,坐在阴凉的墙根下,一边打瞌睡,一边默默地流泪,她的身边竖着一个纸牌,纸牌上写着:李福生是冤案!他不知道李福生是她什么人,也无意打听那冤案是怎么回事,是那个老妇人的哀伤,让他有点震惊。老妇人边睡边哭,呼吸时鼻息浊重,犹如风箱,泪珠则以均匀的速度渗出眼眶,一滴一滴地淌落在面颊上,他盯着那道泪泉注视了一会儿,渐渐地觉得浑身不自在了,冤案?他嘟囔道,有什么稀奇的,这世界上的冤案太多了吧?
      他找了一片树阴躲避毒辣的日头,看见一个奇怪的少年沿着监狱的围墙,不停地绕圈,少年穿着汗衫和短裤,满头大汗,走一会停一会儿,将耳朵贴着墙,听一会儿,又喊一会儿,大宝,大宝,你给我滚出来!少年的声音尖利而愤怒,他在后面暗自发笑,问旁边卖冷饮的摊贩,他在喊什么?大宝是谁?那摊贩说,好像是个强奸犯,男孩每年都来,说要亲手把那个大宝阉了。
      他不宜开口探听,大宝强奸了谁?是少年的母亲还是姐姐,或者是他的女朋友?他在心里猜,猜着猜着觉得扫兴,脸上有点发烫,看看离监狱会客时间还早,他买了根红豆冰棍,一路吃着冰棍,去附近的枫林镇上闲逛了。
      枫林镇不仅有个著名的监狱,还是一个古镇。这类有历史的小镇夏天都比较凉快,树木参天,房屋高大古老,总是体贴地给予沿途的行人一片荫凉。他在荫凉处走走停停,看看石板路中央的古井,看看路边墙泥斑驳的祠堂,嘴里说,没意思,这种东西有什么意思?后来就走到了一家杂货店门口,一群小镇青年聚集在此,乱哄哄的,围着一张崭新的台球桌打球。
      他停下来看热闹。对于桌球,他其实一知半解,只不过小镇青年们球技太滥,给了他逞能的机会。他嘴巴闭不住,手也闲不住,在旁边指指点点,小镇的青年们不买账,他干脆自己上了场,这一下就玩得不可收拾了。他爱面子,输不起,一局输了不服气,再来一局,这样玩了半天,店主出来收钱,对手让他付钱,说你输当然你付钱,他觉得合理,去找旅行包,这才发现他的包不翼而飞了。问旁边的人,都说不知情,还有人反问他,你真的带了包吗?没见过你的包么。他又急又恼,脱口骂道,怪不得监狱选中了你们枫林镇,原来抓人方便,你们这里到处都是小偷!
      他犯了众怒,被杂货店门口的青年们团团围住,差点挨了打。店主出面保护了他,但是同情归同情,打桌球的那笔费用,店主无意豁免,他掏不出钱来,走投无路之间,想起口袋里的特殊礼物,拿出那支圆珠笔摁一下,说,先来看洋妞,我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他的嘴里发出了快乐的指令,脱,穿,穿上,脱了!店主和青年们都推推搡搡地争抢有利位置,大家瞪大眼睛,盯着他手里的圆珠笔,他一下又威风了,最后,把圆珠笔往店主手里一拍,慷慨地说,德国进口货,三百块也买不到,今天算我倒霉,归你了。
      等他赶回监狱门口,会客时间已经过去了。他看着接待室关闭的大门,看看自己两手空空,摊开手,苦笑了一声,说,好。这样也好。虽然误了正事,误得荒唐,但也许那是天意,他很快原谅了自己:反正也没有礼物了,反正他也不一定愿意见我,反正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长途汽车的车票,对着监狱大门晃了晃,反正,我已经来过了。
      这些年来柳生一家风调雨顺。用邵兰英的话来说,都是积德行善修来的福。花痴柳娟的病奇迹般地好转,出院了,天天坐在家里刺绣,绣鸳鸯戏水,鸳鸯绣得活灵活现的。有人好心来做媒,对方是老西门一个坐轮椅的钟表匠,两个人见面,竟然一见钟情,柳娟及时嫁了,第二年便生了个小宝宝。是个女婴,美如天仙,众人见了,无不赞叹命运对柳娟额外的垂青。本来柳生一家与井亭医院已经撇清了关系,不必与那个晦气地方打交道了,但是,从保润家派来了新的义务,这义务呈现篱笆的形状,一次许诺,某种道义,还有群众舆论,它们一齐将篱笆扎紧,柳生无法脱身了。
      柳生就这样成了祖父的访客。
      他大老远地跑到井亭医院去,陪着别人的祖父。祖父是一棵疯癫的不老松,以家族的名义幸存于世。他面对祖父枯瘪的面孔和羸弱的身体,仿佛面对一场战争留下的废墟。该凭吊的凭吊了,该安慰的安慰了,所有该做的事情都做好,剩下的,便是百无聊赖。持久的善举,适合一个圣人,并不适合柳生,他做好事,总做得三心二意。外面的世界越来越精彩,香椿树街的万元户越来越多,各行各业都开始流行一句话: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蛊惑了柳生的心,他愿意浪费一点时间,但浪费的时间最好能换来点金钱。他在荷花弄有个熟识的朋友,靠回收各大医院废弃的医疗器材,出去倒卖,发了横财,柳生受此启发,认定井亭医院里也有商机。所有的商机,都是跑出来的。他有事没事就往医院的办公楼里跑,口头禅是:有没有生意介绍我做做?井亭医院的医务人员也跟他混熟了,没有生意介绍,倒有人热心地介绍对象给他。他说我先要生意再要对象,有了好生意,自然会有好对象。乔院长那里他跑得最勤,给乔院长跑腿,陪乔院长下围棋,只输不赢,输得还很认真,他和乔院长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最终是乔院长拍板,给了他一笔真正的生意,允许他来承包医院的菜蔬肉类供应。柳生当天就回家向父母宣布,我要下海了,我要买一辆面包车。
      父母都是有远见的人,他们认为外面形势变了,儿子在肉铺混日子也没有什么出路,下海试试也好。于是,父母动用了自己的积蓄,加上女婿的赞助,给柳生买了辆面包车。
      他开着面包车来往于香椿树街和井亭医院,每周都到医院财务科结一次账,再去祖父的病房,心情好了,脸上总是喜洋洋的。有人看见过他把一个红包往祖父的裤腰里塞,关照祖父说,没钱了跟我要,我要是不在,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找人去买。他甚至还跟祖父开玩笑,想找小姐也可以,告诉我一声,我把小姐给你送过来。
      祖父近年来四肢肌肉萎缩得厉害,已经拿不动铁锹铁镐了,无需捆绑,监护就少了很多麻烦。柳生去陪祖父,更多的是打扫他身体的卫生,替他理发,带他洗澡。祖父的头颅与别人不一样,头发剃干净之后,头皮上一块勾形疮疤清晰可见,他问祖父那是不是当年挨批斗,被王德基用煤炉钩打出来的?祖父点头称是,说以前打他的人多了,他不计较王德基,只是那煤炉钩打得不是地方,头上要不是有那么一个通道,他的魂也没那么容易飞走,要是当年敢歪歪脑袋,躲一下煤炉钩就好了,躲一下,说不定他的魂就永远丢不了。柳生说,咳,还说那魂干什么?别的老人都有魂,有魂有什么用,不都翘辫子了?你没魂那么长寿,有什么不好?替祖父洗澡的时候,柳生注意到老人的生殖器像一只田螺,隐藏在稀疏的白毛中间,他好奇地问,爷爷你怎么那么小了?要是给你送小姐来,你还有没有用?祖父腼腆地捂住了胯下,很诚实地告诉他,以前有用的,我怕它给我惹事,天天严格约束,时间长了,它就安分了,现在恐怕没什么用了。
      祖父对他的善举有过疑心。祖父说我家保润哪儿有什么好朋友,就算是好朋友,也好不到你这个份上。你是不是要分我的家产呢?小伙子,你要是有这个心,那就来晚五十年了,我们家以前是阔过,半条香椿树街都是我家的,上海外滩有家美国银行你知道吧?那美国银行里有我们家一只保险柜!可惜都保不住呀,多少房契地契也经不住一把火,多少金山银山也经不住抄家没收,现在我是无产阶级了,你这么伺候我,我只能请人给你写封感谢信啊。柳生嬉笑道,我不算保润的好朋友,我不要你的家产,也不要什么感谢信,爷爷,雷锋你知道吧?你以后就把我当活雷锋好了。
      他欠保润的,都还到了祖父的头上。与祖父相处,其实是与保润的阴影相处,这样的偿还方式令人疲惫,但多少让他感到一丝心安,时间久了,他习惯了与保润的阴影共同生活,那阴影或浓或淡,俨然成了他生活不可缺少的色彩。他曾经听见父母在厨房里悄悄地议论,有朝一日保润回家了,对柳生会是什么态度?好心会不会有好报?要是保润不领柳生的情,那我们家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父母的忧虑伤了柳生的自尊,他冲进厨房,从母亲的汤碗里抓过汤匙就往地上砸,父母还没有弄清儿子撒的什么野,他又抓起一个汤匙,高高地举起来,你们瞎操什么心,世界那么大,还容不下我和他两个人?他斥责着父母,开始砸第二把汤匙,这次动作很潇洒,手一松,汤匙自动坠落在地,砰地一声过后,他用脚归拢地上的碎瓷片,说,你们看见这两把汤匙了吗?这就是我的态度,我和保润,能和平就和平,要是不能,我跟他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