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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这个冬天,库老太太的家乡下大雪,西京城里的雪下得更大。往年的雪落下来就消,到处是水嚓嚓的肮脏,今年的雪却落得驻得,人踏车碾,隔夜冻成硬层,几乎与街面两边的水泥台儿齐平。城里每天有人在街巷滑倒,一个滑倒,撞得一倒一溜,所有医院里都住了骨折的脑震荡的伤员。市政府三令五申各单位各扫门前雪,铲子、铁镐、钢钎,能用的工具都用上了,旧冰还未清除,新雪就又冻住——后来就传出风声,说天是生病了,天患的是牛皮癣病,要没完没了地蜕着雪的皮屑,得系一条黄的腰带可以免灾消难的。一时间,城里的黄毛线、黄丝线、黄布销售一空,都做了腰带系上,亲朋好友走动也是以黄腰带相赠礼品。竟然在一次产品新闻发布会上,主办人给与会者发了产品介绍单后。还发了皮箱、毛毯和一条黄真丝腰带。这事宣传部得知后,决定要大张旗鼓地反迷信,打击谣言惑众者,公安局就拘捕了一批人,其中便有刘逸山。
    公开审理刘逸山时,宽哥是去了,他参加了一会儿就走了。他并不相信系黄腰带的话,虽然已不是了警察,但凡见街上有人出售黄腰带就去阻止,甚至也扭送了两个拒不收摊的小贩到派出所。但是,宽哥的牛皮癣一日重似了一日,他的内裤全做成灯笼裤管,白日下边扎得紧紧的,每到夜晚就抖出一堆白屑。从子午岭回来后,组织上已经决定让他到公安局劳动服务公司去工作,公司开有酒楼一座,木器加工厂一家,还有一个汽车配件经销部。宽哥当然不能当经理,他又有病,不宜于在酒楼上班,就在汽车配件经销部做推销员。入冬之后,他穿着臃臃肿肿的衣服,清早出门,天黑而归,辛辛苦苦跑动,却因不能胡说冒撂,不能同意回扣,不能满足少卖多开发票,不能请客送礼,不会陪人去打麻将,所有的推销员惟有他完不成任务。完不成任务,奖金是没有的,基本工资还要扣。宽嫂是从娘家回来了,为此又三天两头吵架,后来就住回娘家谁劝也不回来。宽哥苦恼的时候,倒提了酒来找夜郎喝。
    在大雪下过的第五天里,夜郎的孩子降生了。按时间,分娩期并未到,阿蝉去街上买菜了,一等不回,二等不回,颜铭操心不下,拿了一截麻绳下楼去看,让阿蝉用麻绳系在鞋底防滑。但阿蝉却站在马路口的路灯杆下正与一个同样提了一捆白菜的姑娘说话,眉里眼里生动着,还拉着人家的手,用自己的脸去偎人家的脸。颜铭心里就生气,她知道阿蝉的毛病,又是瞄上谁家的小保姆套近乎哩。颜铭毕竟没过去惊动,直待阿蝉和那姑娘互留了电话、住址,分了手过来,她才说了一句:“什么人嘛,你随便要约她到家来?!”阿蝉不悦意,说:“是个贼,要来偷你的东西的!”竟不理颜铭,小跑着往楼上去。
    颜铭挨了戗,又见她小跑,心里发恨却还担心阿蝉滑倒,没想自己刚要叫喊阿蝉,话未出口,却刺溜一下,仰八叉跌倒在地上。旁边人要扶她起来,只觉得一阵肚子疼,吸溜了几口凉气,也不怎么疼了,趔趔趄趄才回去。回去后就觉得不舒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肚子又疼起来。心里说:“总不会惊动了胎儿吧?”脱了裤子看青了一块的腿,却发现下边破了羊水。阿蝉也吓坏了,忙给夜郎打电话,夜郎回来急送医院,当日雪夜,白光莹莹,孩子就生了下来。
    孩子是个女孩,虽不足月,医生说看着还健壮。夜郎见母女平安,自然高兴,去医院送过了鸡汤后,第一个报喜的就是宽哥。宽哥高兴得拿了酒干杯祝贺,问:“顺利吧?”夜郎说:“顺利。我问颜铭,她说就像拉大便一样!”宽哥说:“瞧她那身架,我还真担心到时候要剖腹产的,没想这么便当!五天后出院,到那日你来叫我,咱一块去接她和孩子,孩子一定像她妈妈一样漂亮哩!”喝了酒,夜郎往回走,脑袋晕晕糊糊的,作想宽哥的话,也觉得奇怪,颜铭怎么就生产得这般顺利?!到家又熬了江米粥,盛在饭罐去送医院,再经过产房,楼过道里站着蹲着一堆男人都面色紧张地守候在那里,隔着产房的门,里边传出痛苛的叫喊声,一个男子终于受不了了,敲打着产房门。有医生就出来训道:“干什么?干什么?”那男子说:“她在喊我的,让我进去,我握着她的手她就会好些。”医生说:“妇产科里又不是你老婆一个,站远些吧!”那男子说:“她那喊叫声我受不了,大夫,求你了!”医生说:“谁生头胎不艰难,生娃不疼做什么疼?!”门重新关住了。夜郎怔了一下:生头胎都艰难,颜铭却是那么顺当?
    第五天,接颜铭出院了,夜郎从医生手里接过了孩子,急切切地揭了被角来看,夜郎看见的却是一个丑陋不堪的婴儿!头发几乎没有,满身满脸的松皮皱着,单眼皮,塌鼻梁,一个眼角下坠,下嘴唇还是个豁豁,手腿的骨关节倒长长的。夜郎从来没见过这么丑陋的婴儿一下子愣住,脱口说:“这是十七号床位产妇的孩子吗?”医生说:“当然是的。”夜郎还在说:“是不是搞错了?”医生就生气了,说:
    “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妇产科几十年还没发生过搞错婴儿的事故,也从没见过孩子的父母这么说话的!”夜郎赶忙赔情道歉,走开了,还听见身后的医生在长长地发着恨声。颜铭在床上看到了孩子,第一眼也是愣了一下,接着一搂在怀就低头流了一股眼泪。宽哥在旁,说了:“是个兔唇,这可以修补??这小家伙肉乎乎可爱!”颜铭就笑了,说:“宽哥,孩子的名字就托付你了,你得起个好名字哩!”三人收拾了带来的行李往出走,夜郎先小跑去街上叫出租车了。
    这天夜里,阿蝉炖好了猪蹄肉汤,夜郎端着给颜铭喝了一碗。喝第二碗时,颜铭让夜郎也喝喝,夜郎不喝,坐在一旁吸烟。颜铭说:“孩子呛的。”夜郎灭了烟火,呆坐了。颜铭说:“夜郎,你不高兴?”夜郎说:“高兴着哩。”又趴近床看了看孩子,说:“颜铭,孩子怎么是个兔唇呢?”颜铭说:“我也没想到会这样,难道又是个苦命人??这不要紧,是能修补的。现在到处有美容院,手术后不会有痕迹的。”夜郎说:“要美容就得全部美容。”颜铭说:“你说孩子丑了?”夜郎说:“你这么漂亮,我也看得过去吧,孩子怎么这个模样?一个女孩子,即使没本事,长得好也一辈子会享福的。”颜铭说:“你是嫌孩子丑嘛!别人说她丑还能说过去,你做父亲的倒也嫌孩子丑了?你们男人家怎么都是这德性?!”夜郎没有再言语,默默去打水洗脸、洗脚,就上床睡下。
    夜郎清楚做父亲的应该喜欢自己的孩子,而且是第一个孩子,但夜郎每每抱了孩子,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他极力做到的是一个丈夫的责任,父亲的责任,一日五餐为颜铭端吃端喝,七次八次地给孩子换尿布,洗屎垫,但到夜里,他的夜游症就又犯了,总是鬼魂一样地出去,一两个小时后又幽灵似的回来。颜铭发觉了,又不能跟着出去,在家恐惧不安,终于忍不住,在一次夜游回来,她在他的头上拍了一下,将他拍醒,问到哪儿去了?夜郎清醒过来,瞧着钟表的时针指在下夜四点,而自己穿得整整齐齐,双脚又沾着泥雪,知道自己是真的夜游了,但全然记不得去了什么地方,后怕得脸色也煞白了。再到夜里,他就让颜铭用带子拴了他的手,免得再去夜游。不能去夜游了他却害头痛,迷迷糊糊里连续做梦,甚至是今日做的梦和昨日前日的梦一样,都是自己的鞋丢了。整个白天里,又萎靡不振,只有去找宽哥,宽哥也来找他,两个人就来来往往喝酒。
    一日,宽哥不但未推销出产品,且让一帮小老板们戏弄嘲笑了一回,心里不畅,邀夜郎去喝酒。喝到七成,宽哥说:“夜郎,你又犯夜游病了?听颜铭说以前犯病去虞白家,这次还去那里了吗?”夜郎说:“我哪里知道?你想想,我去那儿干啥?虞白又不在家。”说完了又问:“虞白还没有消息吗?她走了不短日子了。”宽哥说:“没有。昨日丁琳还来打问消息。”夜郎就把脑袋沉下来。宽哥说:“夜郎,我要问你,你是不是和颜铭闹别扭了?上次我见到颜铭,她生了孩子似乎变得软软弱弱,又爱抹个眼泪水儿,眼肿得烂桃一般。”夜郎说:“她给你说了什么?怎么说?”宽哥说:“我问她,她只是不说,问得紧了,说你犯病了。我看倒不仅仅为犯病的事。颜铭在月子里,你和她致什么气?寻着让孩子没奶吃吗?”夜郎说:“宽哥,说到孩子,我真想不通,人常说别人的老婆自家的孩子,可我的孩子就生个那样?”宽哥说:“什么样儿?你不照照镜子看自己是什么样儿!婴儿在月子里有什么好看的?那脸上的皱纹??等出了满月你再瞧嫩胖劲儿吧。”夜郎说:“我倒不是嫌那皱纹??你说说,孩子都是父母的影子吧,我长得不好,可孩子要是长成我这马面也就好了,偏偏那副模样,没有一处是像我的。”宽哥说:“或许她把你和颜铭的缺点都综合了——现在看不来,出了月就有个大概了。”夜郎说:“我倒怀疑这孩子不是我的呢。”宽哥睁大了眼睛,同时吃惊地站了起来,说:“你说什么,夜郎?你再说一遍!你咋会这样怀疑?你平日不信这个,疑心那个,现在怀疑起你的孩子了?怀疑起你自己了?你瞧瞧坐在你面前的是不是你的宽哥?!”夜郎自知失言,说:“我信谁呢,现在啥事能让我信?谁都认为宫长兴当不了局长吧,但他就当了;邹云和清朴有爱情吧,说吹就吹了!小小的蜂竞把清朴蜇死,你又是这么就混到个劳司去??不说了,喝酒喝酒,这酒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这会儿舌头也尝不来了,喝醉了倒是真的。喝吧,喝!”自己先端了一杯倒在嘴里,又倒了一杯。第三杯再举起来,宽哥来夺,酒还未夺过来,夜郎溜到桌子底下,软作了一摊泥。
    挨过了孩子的满月,孩子脸上的松皮饱满起来,但形状并未有丝毫改变,似乎一只眼角更斜,鼻子塌得差不多和面颊齐平了。夜郎的情绪愈发地坏,颜铭的眉头当然不展,一个月子,人又发了胖,总担心小腹要凸起来,让阿蝉去买了紧腰短裤来穿,又反复让夜郎瞧她是不是胖了?夜郎说:“说不像我也罢了,连你也不像!世事这么不公平,别的咱占不住,连个漂亮女儿老天都不赐给咱们?!”颜铭说:“你一天不说孩子丑就没话说了,你嫌丑你来把她捏死么!我不会生,你怨怪我,怎么就不想想自己的种子瞎么好么!”夜郎说:“好种子种在薄土上也长不出好苗哩!”两人斗一回嘴,一夜无话。半夜里,夜郎就做了一个梦,梦醒来似乎记不完整,但肯定的是梦很长,好像又是寻不着鞋了,怎么找还是找不着,他就赤了脚从一个什么地方往家里走。感觉里,他是出了相当长时间的门了,走着走着好像还有父亲,父亲的腰依旧弯着,但还精神,他们终于寻到了家门。一进门,家里的中堂厅里坐着母亲和颜铭,两人都在各自摇着纺车,一盏灯在柜盖上光亮如豆。父子俩的突然归来,一高一低的身影就投映在墙壁上,婆媳的纺车都停住了,张着惊喜的嘴,但却没有叫出来——那神气是谁也不好意思,各自都红了脸,又更快地摇着纺车。他和父亲就坐到里屋的桌子上喝酒,同样在等待着娘和颜铭能很快收拾了纺车去铺被,但纺车还在摇着,线穗如肿了似的往大里长。他就怨恨颜铭了,走过去将颜铭的纺车用脚踩了。父亲在里屋也喊:“给我把你娘的纺车也踩了!”这么一说,颜铭和娘却都笑了,骂了一句什么,各自到卧屋去。他说:“你不急吗?”颜铭说:“娘在哩。”他就压倒了她,但是无论怎样都不能成功,两人急得满头大汗,听见了另一个厢房里的响动,颜铭在哭了,说:“我是处女!我是处女——”能记得的就是这些,但这绝不是梦的全部,往后只觉得是鞋丢了,怎么丢的,寻着了没有,夜郎是一丁点也回忆不起来。黑暗里他睁大了眼睛,心想,怎么会有这样的梦呢?爹娘早已经死了,颜铭连他们的照片都没有见过,且颜铭是城里人,哪里又会纺车?梦荒诞不经,暗示了什么?启示了什么?就猛地拉开灯绳去看桌上的钟表,时针指在下半夜的五点。又想:人常说后半夜的梦是反着的,我和颜铭怎么也行不成房,她在说“我是处女”,莫非颜铭??
    颜铭在电灯拉亮的时候醒过来,迷迷糊糊嘟囔道:“夜郎,夜郎,你醒醒!”夜郎说:“我醒着哩。”颜铭睁大了眼,笑道:“我还以为你又去夜游了!几点了?天还早着就起来了!”夜郎说:“颜铭,我要问你一件事的:这孩子是我的吗?”颜铭又蜷做一团睡去,说了一句:“狗的。”夜郎说:“狗的?颜铭,你给我说实话,她到底是谁的孩子?”颜铭怔了一下,突然坐起来,说:“你说什么?你不睡觉,原来整夜里又怀疑这孩子了?——你说这孩子是谁的?!”夜郎威严地说:“你瞧着我的眼睛!”颜铭就盯着夜郎。夜郎说:“我的孩子不会这么丑的!我们结婚的时候你就怀孕了,我们第一次做爱时你没有出红的,头胎的孩子你竟然生产得那么顺利,颜铭,你不能哄我,不能哄我!”颜铭一下子脸色发黑,浑身也抖起来,说:“你就是这样一直在怀疑着我?过去的事情已经向你解释了十遍,你怎么一有事就又带出来,那我这辈子都说不清了吗?!”就哭起来。夜郎说:
    “你哭什么?你心不虚哭什么?你有理由你说么。”颜铭说:“我要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天天记日记!我没理由,我的理由就是我对得起你,我婚前没有和任何人好过,婚后也未找过任何人!”夜郎说:“你是说我和虞白吗?我不是那样的人,虞白更不是那样的人。”颜铭说:“那我就是流氓,是破鞋,是骗子!”孩子惊动了,哇哇地哭闹,颜铭一搂了孩子更大声地哭起来。睡在客厅的阿蝉已穿了衣服,敲打卧室门,夜郎去把门开了,坐到了客厅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一张纸已经捅开来,夜郎和颜铭就有了隔阂,颜铭愈是反感夜郎对她的怀疑,夜郎愈是怀疑加深,又扯进个虞白,说不清,道不白,吵闹起来,又都想噎住对方,拣了重话说,矛盾就更是严重。差不多的一个星期里,阿蝉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顿顿将饭做好,叫这个吃,这个不吃,端给那个,那个不理,她说:“你不吃,也得给孩子吃,不吃饭哪里有奶?”颜铭说:“没奶了她死去,她那个丑样儿一出世就遭人恨,长大了不知更受什么罪!”颜铭是说给夜郎听的,阿蝉肚子饥,盛了饭自己吃,嘴唇咂得吧吧响,却想起自己的处境,说:“人丑了将来当保姆么。”眼泪掉下来,放下饭碗,嚎儿嚎儿地哭。夜郎气得又说不成,一怒之下又回到保吉巷原先的房间去住了。
    夜郎一走,两天未见回来,颜铭就去寻宽哥说原委,宽哥说:“这是怎么回事嘛,你嫂子她和我分居了,夜郎也学样儿?家窝这事难说清,原本我也没个自信去劝说别人,可夜郎我得去管管的!他得了病,你们总说是夜游症,现在看来他得的是疑心病,谁都不相信了,自己连自己都怀疑了!”宽哥真的往保吉巷去了三次,每一次谈半天,每一次都不欢而散。夜郎就不愿意再住在保吉巷,托五顺在附近重寻房子。五顺又操起贩菜的旧业,寻了几处,不是条件太差,便是房价太高,烦得天天喝酒。喝酒又不能邀了宽哥,竟在一夜提了酒去和图书馆的那两个老相识喝,便得知图书馆管基建的人已被逮捕了,但大家都怀疑宫长兴从中也得了好处,宫长兴却安然无恙,继续做他的副局长。而且,宫长兴还在图书馆的时候,下边挂靠了许多经营部门,差不多又都是所谓的与香港合资,现一一查了,这些合资单位全是假的,还是西京城里的人,因与港人有点亲戚关系,就以代理人身份来办些小企业,而企业全无实质性生产,仅仅从中将免税的车辆进行倒贩。这些挂靠的单位当然是宫长兴批准的,宫长兴从中又得过多少好处呢?两个老相识越说越激动,将写好的足足有一指厚的检举材料交给夜郎,希望他能转给信访局。夜郎不提信访局还罢,提起信访局一肚子黑血在翻腾,但又想:先前的事情就不说了,信访局长的儿媳妇已经安排了工作,他老家伙还会继续包庇了宫长兴?!就接了检举材料。
    没想那一夜三人都喝多了,第二天沉睡到下午,夜郎摇摇晃晃回来,才走到保吉巷口,偏巧碰着了李贵。李贵大声地招呼他,亲热得像多年未见的知己,硬拉了他去家吃饭。夜郎说:“才要大便就有了厕所了。”李贵没听明白,说:“还没请你吃哩,就大便呀!”夜郎只好往旁边的公厕去,说:“把肚子腾空了,能多吃你么!”到了李家,饭菜简单,是那种扯面,夜郎直吃了两大碗,李贵却仅吃了半碗,只是喝酒,问夜郎还在戏班没有?夜郎说:“不演鬼还能干啥?”李贵说:“瞧你这饭量就知道你是鬼托生的!俗话说,早晨能吃的人是神变的,中午能吃的人是人变的,晚上能吃的人是鬼变的。我先前晚上能吃的,现在胃坏了,吃多了克化不过,可酒不喝又不行么。”笑了笑,又说:“还在戏班就好,我得请你们给我们广仁贸易公司演一场戏了。”夜郎说:“什么广仁不广仁的,是买邹家兄弟的那个店吧?邹家前世一定是欠了你们的。”李贵说:“得邹家的利,也吃邹家的亏,要不公司生意红红火火也用不着唱鬼戏了!”夜郎说:“这是怎么回事?”李贵说:“邹云的事你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夜郎说:“她回来了?!”李贵说:“从巴图镇回来了,明明知道她是操皮肉生意的,可晓光偏让她勾了魂??”夜郎说:“晓光是谁?”李贵说:“他是公司的董事长,信访局长的儿子呀。”夜郎说:“邹云和他相好了?”李贵说:“晓光在宾馆里给她包了房间养着的。一对一倒还说得过去,可邹云竞还叫一个鸡婆,三个人在一张床上,事情就败了,一辆警车装着走了。”夜郎惊得目瞪口呆,说:“这不可能,邹云是嫁了宁洪祥的,那开金矿的比不得你们公司有钱?!”李贵笑着说:“这你真是不知道她的事了,姓宁的早死了!他在矿区是一霸,常和别人争矿点,一帮打手带着器械,抬上棺材去打架,也是积恶太多,数月前骑摩托去巴图镇东边的柳林镇,被人事先在路上拉了铁丝故意要害他,摩托速度快,人身子还在车上前冲了几百米,头却骨碌碌留在路边。结果,害他的人还不解恨,将头颅砌在了一条石堰里,身子丢在污水管道里,等发现的时候,身子在管道里的闸门处泡得白花花的骨头出来。姓宁的一死,生前的那些狐朋狗友,借了人家钱的不吱声,却有十多个主儿说姓宁的生前借了他们的钱,一夜里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去抵债了。公司里的那些人更是乌眼鸡,贪污的贪污,毁账的毁账,卷着财款也鸟兽散了,只苦得邹云被那原老婆赶出了巴图镇。邹云也是水性杨花的人,好日子过惯了,哪里受得清苦?就破罐子碎摔做了鸡。那一夜警车抓了他们三人,原本要罚钱可以放人的,晓光罚五千,邹云罚一万,晓光当然交了款第三日放了,邹云谁给她出这份钱?她的两个哥哥看也不去看她一眼,她就被关到城南劳教所去了。”夜郎听了,想起以前邹云测“滑”字的事,知道李贵说的可能是真,唏嘘了半晌,口里说:“真想不到??谁能想到她会是这样!”心里却不禁坚信了自己对颜铭的怀疑:人披有一张人皮,知了面哪里能知心;世上最不了解的是夫妻,一方有了什么隐私,谁都瞒不过,却就能瞒过对方的。而今里,这还有什么是真的,除了娘是真的什么都靠不住了!就说道:“不说这些事了!你们公司要演鬼戏,几时演的?这回演戏可以不收你们分文报酬的。”李贵说:
    “夜郎这么义气?”夜郎说:“我倒没这义气,这得有条件的,你把这份材料让晓光交给他爹,尽快地编发了,送阅给市上领导。”把材料给了李贵,李贵说:“这算什么事?!”夜郎说:“有结果了,你们说什么时候演就什么时候演,要是无声无息,对不起了,出十万八万也不去演的。”
    过了“七七”,因为大雪封山,又滞留了一个月,虞白才和库老太太抱着吴清朴的骨灰盒回到西京。丁琳接到虞白的电话,就通知了宽哥、夜郎、南丁山一块去车站接。数月前,去的是活生生的吴清朴,如今回来的却是虞白背在背上的一个蓝花包袱包着的骨灰盒,四个人都流了眼泪。虞白说:“这就不必了!你们能来接他,清朴若地下有灵,他已经深谢不已,再要伤心落泪,他就不安了。”丁琳说:“白姐,听宽哥说骨灰里烧出枚戒指,这是真的?”虞白说:“戒指倒是他以前常戴的那枚,我奇怪的也是他后来是藏在哪儿?要么去了考古队后把身子的什么地方剖开,埋了戒指又缝上,或者是蜂蜇后背他下山,他知道是不行了,怕将来别人拿走戒指,就偷偷塞在口里。”说着就要打开骨灰盒让大家看。宽哥说:
    “骨灰盒不能打开的吧?”虞白说:“不给外人打开,还能不对你们?”开了盒子,果然一堆骨灰里有一枚黄灿灿的大戒指。夜郎只说了一句:“他死也没忘了邹云??”宽哥就拉他的衣襟,不愿说出邹云来,偏巧这时候从车站月台的那边悠悠地旋过来一股风,倏乎到了眼前,竞把骨灰一尽儿吸收而去,又歪歪扭扭地旋着柱儿往月台另一头卷去。大家都呆了,直看着那旋风下了月台,在轨道上哗哗啦啦吹动着一团废纸、树叶,消失了,才愣过神来,脸色都吓得没了血气。虞白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就哭:“清朴,清朴,你是回来了要把骨灰撒在城里吗?!”大家都跪下来,一齐说:“清朴,清朴!”就全哭了。
    回到家里,楚楚蹲坐在门口,楚楚是托付了民俗馆的人喂养着的,但楚楚每天每晚吃过食了就蹲坐在门口守望的,这阵见虞白回来,只是呜呜叫,如哭一般,流着泪水。大家看着都感动,让虞白和库老太太歇着,动手收拾起房子。丁琳忙了一阵,在后园里和虞白叽叽咕咕地说话,虞白顿时变脸失色地喊夜郎,夜郎出去,站在那白皮松下,虞白问:
    “你离婚啦?”夜郎说:“丁琳嘴怪长的。”说完了,那么笑了一下。虞白说:“你还笑哩,你咋恁能行哟,要结婚忽地结婚,要离婚忽地又离婚了?几时离的?”夜郎说:“前日去写了协议书,明日让去领正式证的。”虞白说:“你快给我收拾了吧,明日谁也不能去领,你把颜铭带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大不了的闹到这一步?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领她来,来了到乐社再玩一玩,就算给你们重归于好乐一乐。”夜郎说:“你不知道这其中原因。??我不能连我的老婆都在欺骗我??全世界都可以算计我,但我不能让老婆也算计我!”虞白说:“这我不管,我只要你领了她来!”
    南丁山在厨房里擦洗锅盆碗盏上的灰尘,给宽哥说起广仁贸易公司请演戏而没有去演的事,因为检举宫长兴的事泥牛入海,没个消息。宽哥才说了一句:“你别听夜郎的??”就听得后园里传来吵声,跑出来,知道了是关于颜铭的事,恼得宽哥咬牙切齿地瞪夜郎,一拉南丁山胳膊说:“咱站在这里干啥?夜郎哪里还听咱的?咱说话是放了屁嘛!”转回到屋里去,坐在沙发上抹眼泪。
    收拾好了屋子,丁琳提议大家都走,要让虞白好好歇歇。宽哥叫了南丁山和丁琳就先走了,惟独不理夜郎。虞白说:“你瞧瞧,你现在活成独人了!明日不把颜铭高高兴兴地领来,你以后也别上我这里来!你走吧——”夜郎却说:“你把琴再借给我,我夜里静静心。”虞白闷了一会儿,说:“你拿走吧。”夜郎抱了琴,踽踽出门。虞白砰地关了门,却又跑到厨房窗口去看他。夜郎一肩高一肩低地走过楼区院子,走过存车棚,后来在大院门口停了停,背影晃过了墙头。
    夜郎一夜守琴未睡,第二天双眼红肿去了街道办事处,但颜铭并没有如期而至,办事员把夜郎叫进办公室,告诉说颜铭昨日已来过一趟,她不愿今日在这里再见到夜郎。夜郎急问:“她没有拿证吗?”办事员说:“已经拿走了。你签了字也可以领了。”夜郎在一张表上签了字,一份按有钢印的离婚证书就叠起来装进了口袋。办事员却说:“你们走到这一步,我十分遗憾,但你坚持说她不贞,孩子不是你的,要离婚,按婚姻法你的理由是合理的,离婚也是合法的。但昨日我和颜铭谈了话,我们做了记录,你愿不愿看看?”就把一沓谈话记录推到夜郎面前。夜郎觉得奇怪,拿眼看去,上面是有问有答——问:你同意离婚吗?如果不同意,我们可以再做调解。
    答:他那脾性我知道,我越是不同意他就更坚决,既然到了这一步,就是再和好,他死也不会相信我的话的。
    问:我们可以为你保密,你能否告诉我们,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答:夜郎的。问:你这样说夜郎是不信的,我们也难以相信,孩子确实是一点也不像你丈夫。答:孩子不像父亲,却像母亲,这也是常有的事吧?
    问:那更不像。你这么漂亮,孩子那么丑,如果孩子有你十分之一的形象,我们也能相信你的话。
    答:孩子确实像我。……你们能为我绝对保密吗?
    问:请相信我们。答:我相信你们,但可以说我更是为了我的人格和尊严,我才这样说给你们的:孩子的形象和我小时候几乎同一个模子里倒出的。我是整过容的。(颜铭掩面大哭。)问:不要哭。这话真让我吃惊,整过容的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你丈夫知道吗?
    答: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我的整容师知道。我不是西京城人,也不是什么县城的人,我的家在陕南的口县口村。我原名叫刘惠惠,生下来和这孩子一样奇丑,长大了谁也不喜欢,没有小孩同我玩,上学同学们不愿和我坐同桌,老师上课也从不提问我。别的女同学身边总有男生围绕,我没有。在家我的父亲也见不得我。我吃尽了入丑的苦愁,我做什么事都比别人多付出十分的辛苦,得到的却是比别人少十分的回报。我发誓要改变我,这个世界上人活的是一张脸,尤其是女人。既然女人除了脸面一无所有,我就要把我的脸变得漂亮而去享受幸福。当我得知大城市里有整容的事后,我偷偷拿了家里的存款悄然离家出去,我跑了许多大城市,也见了许多世面,最后得知上海整容好,就去那儿寻到最好的整容师整了容。整过容后我在镜子里认不出了我,我又有好身材,就改了名字,来到西京。我重新起名叫颜铭,我要忘记我的原名原姓,要忘记我的丑恶的过去。我当过保姆,贩过衣服,在宾馆当过服务员,后来到时装表演团。我的命运从此改变了,我走到哪儿都有男人围了转,都献殷勤,一出台就有掌声,有鲜花。我为我的容貌和身材得意,但我更害怕这个只认脸的男人社会,我完全可以去傍大款,但我没有,我才决定要嫁给夜郎。可哪里能料到我的女儿竟又全是我的遗传,夜郎就怀疑孩子不是他的。
    问:噢,原来这样。这些你完全可以对你丈夫说明的。
    答:我不能。我能有今日的光彩全是我由丑变美,这秘密我说破了我会做梦一般又回到过去;即使夜郎我也不能说。他毕竟是男人,他会觉得原来我的美是假的,他会以什么样的心情对待我呢?
    问:你难道为了这秘密而宁愿承担作风不好的名誉吗?
    答:时代不一样了,同志,这个时代兴的是人的一张脸,而作风不好的观念改了,笑贫不笑娼的,我说破了真相,我会全完了,不说破,夜郎不要了我,我更看透了现在的社会和人,我以后就去傍大款呀,我相信有那些有了大钱而追求美貌的男人的。
    夜郎看到这里,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呼吸急促,鼻涕和眼泪都涌了下来,说:“这是真的吗?她是这样说的吗?”办事员说:“我为什么要哄你?”夜郎站起来,说:“这记录能交给我吗?”办事员说:“这不行。”夜郎坐下去,又要站起来,竟没有了丝毫气力,脑袋重重地磕在桌沿上。
    就在当天下午,夜郎搭上了去口县的火车,下了火车又乘坐汽车,一路打问着到了某某村。他询问着一个叫刘惠惠姑娘的家在哪里,村人说:“刘惠惠呀,不是已死了好多年了吗?”夜郎问怎么死了?村人说,听说是去亲戚家害了病死了。夜郎就拿出自己孩子的一张照片,问像不像刘惠惠小时模样?村人说这就是刘惠惠么,你有她的照片?你是她家什么亲戚?那丑女的爹就是村口那家杀猪的,你要我去喊他吗?夜郎没有让人去喊屠夫,也没去屠夫家,掉头就去车站要返回。第三天一到西京,径直奔到祝一鹤家,颜铭却不在了。阿蝉说:“她走了,她抱着孩子走了,可能去北京,也可能去上海。”夜郎大声吼道:“不可能,不可能,绝不可能!”疯了一般冲进卧室,卧室里的柜门打开着,没有了颜铭的一件衣服,一双鞋袜,那些化妆品也一样都没有了。他终于扑沓地坐在了地上,喃喃地说:“她真的走了,她去北京了,她去上海了,她重新去寻她的舞台了??”眼痴起来,盯着门外。门外的另一幢楼,一个凉台上的铁丝上挂晾着五颜六色的婴儿尿布。夜郎突然叫道:“那孩子呢?孩子呢?阿蝉,孩子呢?”阿蝉说:“她是抱了孩子走的,她走时一边拧着孩子,一边又搂了孩子哭,她说她要给丑女美容的,要挣很多的钱给丑女美容的,她就抱着孩子走了。”夜郎说:“孩子那么小的,能做什么美容?做什么美容嘛!孩子有什么错嘛?丑有什么罪嘛?!阿蝉,你在骗我,她不会带了孩子的,带了孩子怎么出去闯荡?你们一定是把孩子寄养在哪里了,你告诉我,孩子寄养在哪里?阿蝉,阿蝉,我求求你了!”他使劲地抓着阿蝉,摇晃着,迫视着,但他看见阿蝉的目光是那么陌生,那么冷漠,只是在说:“我也疑心她会寄养孩子的,可寄养在哪儿,我不知道。”夜郎哇的一声,竟抱了阿蝉号啕大哭,鼻涕眼泪流了阿蝉一脖子。
    那一刻里,祝一鹤突然翻身,从床上重重地跌下来,被子掀到了一边。他赤身裸体地在地上挣扎,皮肉却是亮的,几乎能看见里边的五脏六腑,而且口里有一条涎水扯成的丝,从床头挂到地上。阿蝉说了一声:“蚕!”夜郎泪眼看去,也怔了一下,看祝一鹤胖胖嫩嫩,如婴一般。
    宽哥终于辞退了劳动服务公司推销员的工作,要去看病,因为牛皮癣已经使一双手如在泥巴里伸过了,泥巴又晾干,结着一片一片的痂,而掌纹却裂得极深,纵纵横横地含了血。先前最担心的是癣上了头,现在满脖子都是,头上也有了,后脖子的头发里搅着麦麸似的屑。他去买菜,卖主讨厌他翻来倒去的挑拣,他去饭堂吃饭,别的桌子人都坐满,惟独他单人独桌,洗澡堂就更不允许他进去了。偶尔的一天,他在城河沿上走,听见有“甲虫、甲虫”的说话声,回过头去,两个孩子在树根下捏着一只虫子在鼻前闻,一个说气味儿是腥的,一个说不是腥,是草味儿。宽哥听了,第一回联系到自己:我也有个硬壳了,我也像个甲虫了吗?手里当时正拿着一根拐杖——是为隔壁的马老太太买的——握了拐杖往前一个马步,做一个刺杀状,瘦高高的身子,样子有点像小说里的堂吉诃德……但做过了刺杀状,心里毕竟伤感:我真要成了甲虫了吗?他才下定了决心要治治病了。
    西京城里没有治牛皮癣的名医,他得到河南的驻马店去,据说那里有个医生,用炒热的盐巴埋住全身一天一夜,再在自制的药水瓮里浸泡一天,然后服九九八十一天的汤药,病是可以根治的。他给单位请了长假,单位允许了,却讲明去治病期间没有固定的奖金,没有补助,基本工资也只能领百分之七十。他去了岳丈家和老婆告别,胖老婆把一笔存款给了他。去驻马店他不坐车,要沿着黄河徒步而行。他已经给丁琳说过了,要丁琳在报纸上为他宣传,他要以一个病人徒步走黄河的行动引起社会募捐,而将钱在各地为雷锋修庙——关公有关公庙,孔子有孔子庙,雷锋为什么不可以有庙?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雷锋精神靠报纸上那么每年提一次,真不如在民间有庙来敬奉着能深入人心!胖老婆哼了一声,没有再说知疼知热的话,推他出去,重重地把门关了。宽哥骂了一声“有二两猪脑子”,就一定要与夜郎见见面的,但是怎么也找不着夜郎。他去祝一鹤家,阿蝉说夜郎早不住这里了;去保吉巷,已经重操旧业的五顺、小李,也说好久不见夜郎回来住了。宽哥去戏班里找南丁山,戏班还在那排演厅里排演鬼戏,锣鼓打得叮叮咣咣,粗声细声都咿咿呀呀唱,甚至还请了一些皮影艺人、木偶艺人、魔术艺人,也在那里演动。南丁山情绪十分地高涨,一定要让他看看排演,说民俗馆要举办大型活动,邀请了戏班去演出,他们特意在目连戏中要花插皮影、木偶和魔术,准备大演一场,一是大展一次戏班的实力,二也是为上次和民俗馆合作义演时的倒霉冲冲喜。宽哥说:“鬼戏班也要安顿鬼的?!”南丁山说:“这个当然,你已经是雷锋了,还不张扬着要修雷锋庙?”宽哥说:“你看过报纸了?”南丁山说:“今早报纸送来就看到了。丁琳的那个文章写得真好,宽哥这样的人是该宣传的!可是,宽哥,你那个募捐能募捐下吗?病得这么重的,恐怕徒步走黄河,走不到驻马店人就走不动了,蹬腿儿死了。”宽哥说:“死了也好,这可以更激励世人,恐怕募捐比我活着还要多的。走不到目的地死了你以为是惋惜吗?
    那才是悲壮!你讲究在西京城里生活了几十年,你知道不知道西京城的历史?西京城址就是建在秦岭上流下来的一条河上的,这河只是后来干涸了??兄弟,你记着哥哥一句话:不是所有的河流都能交汇到海里,不是所有的许诺都能得到印证,还有??”
    南丁山笑道:“还有:作为每一个人的选择,就是认真做事,积极做人,存一股清正之气在人间。是吗?”宽哥说:“你怎么知道这些?”南丁山说:“报上写着的嘛!你该把这些话记得滚瓜烂熟么!”宽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夜郎呢?我到处寻不着他,我要走了,总得见见他吧!”南丁山说:“夜郎真不知道你要走的,他还说要找你的,要给你说一件大事的,可现在到底在哪儿,我也说不清,戏班让他拒门谢客写一个鬼戏的,不知躲到哪儿去写了。”宽哥说:“说诓话,夜郎能写戏?”南丁山说:“这可是真的,是他要求去写的,他词儿可能写得不好,但他能编情节的。”宽哥就说南丁山瞒他,一定是夜郎叮咛了偏不让他见的,南丁山就发咒,说他夜郎谁都可以不见,难道不见宽哥?戏可能也编好了,就在这一天半天里夜郎要回戏班排演,人一回来,立即让给宽哥挂电话的。宽哥只好回家守了电话,守过了两天,仍是没有夜郎的消息。
    夜郎的确是在编一个小小的鬼戏,他是在完成了一宗大事后,萌发了写戏的念头的。颜铭走后,他万般地羞愧,白天里喝得醉醉醺醺的,夜里就在城中游逛。他已经没有了夜游症,是整夜整夜地游逛,抬脚在街两旁的广告牌上踹泥脚印,将十字路口的行车隔离墩挪个方位,扬头把痰吐在路灯杆上,甚至趁无人又以尿题字在街面上,百无聊赖着把身子搞得精疲力竭了,才回去死猪一般地睡去。但是,图书馆的那两个老相识又来找他,说递上去的检举材料什么作用也不起,如放了一个屁,臭也不臭。三个人就预谋了一宗恶作剧,于是,由夜郎出面,找着了再生人的小儿子黄长礼,黄长礼认识西京城里的名偷米猫子的,给米猫子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米猫子便偷了宫长兴的家,盗去了大量的现款和存折。宫长兴报了案,公安局进行侦破,没想米猫子没有抓到,而米猫子却将全部偷来的现款和存折一一列出清单,在一个晚上用提包装了塞进纪检委大门里。数天里,西京城里到处在传说这件事,并且说宫长兴报案是丢了三万元,而小偷退回纪检委的却是偷了宫长兴五万现款,二十万存折。夜郎将这事守口如瓶,却提了两瓶酒给南丁山,就要求他去编个戏呀,随后就去平仄堡包了一间房,一边写他的戏,一边观察社会上的动静,看纪检委如何处理这宗事,而宫长兴又如何说得清他的这批钱款的来源?!
    宽哥等不及夜郎的电话,疑心虞白是不是知道他的去向?但宽哥原不肯去见虞白了,因为病情严重,虞白又是心细人,见了自己头上手上的癣会影响了她的心理,可为了能找到夜郎,宽哥仍是戴了一顶帆布帽去了。虞白说她也是到处找不着夜郎,自她回城后,民俗馆已招聘了她和库老太太去那里做画师,也知道民俗馆修整彩绘了数月,重新开馆,要举行大活动,已谈妥了请鬼戏班来演五天鬼戏的,到时候夜郎还能不露面吗?宽哥只好推迟了出行的日期。
    到了阴历的十一月初七,西京城里却又下起了一场大雪’,撕棉扯絮了一天一夜,一切都覆盖成银白。民俗馆的民俗博展活动如期在初九拉开序幕,里外墙楼门窗被粉刷得焕然一新,又增设了许多展室,十四面彩旗就插在门楼西边的墙头,巨幅横额一道一道挂在民俗馆的那条街巷上空,而八个大气球凌空升起,垂着长长的标语。舞台是设在主楼后的大庭院里,开幕的头天晚上,就叮叮咣咣地演动鬼戏了。
    丁琳早早就来到虞白家,她们猜想夜郎久不露面或是在写戏排戏,可今晚演出在民俗馆,与虞白一墙之隔,他说什么也会来送戏票的吧,就是不送戏票,也得来看一看的。但是,两人在家直等到天黑,夜郎没有来,民俗馆的大院里已经紧锣密鼓地吵台了,又咿咿呀呀有声在唱了,夜郎仍没有来。丁琳说:“他不来了?”虞白说:“不来了。”说过这话,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夜郎是不是不在了西京?!就急急火火地从家里出来,直奔了民俗馆。
    这一个夜里,雪是住了,整个民俗馆都为玉琢了一般,里里外外的彩灯照着”又晶莹剔透得好看。戏台下黑压压地站满了人,每一层楼的栏杆上也趴满了,演的是目连折子戏,每一折戏与一折戏之间,就是皮影和木偶,或者耍各种魔术,能刀锯活人,能把一把白纸变成了人民币,或者在一个小匣子里不停地抓出水果糖来撒向观众,观众就乱起来。虞白和丁琳在台下看了一会儿,没有见到夜郎,台下没有,台上的戏里也没有。两人就挤出来往台后去,才站在前楼西南拐角,丁琳一撞虞白的胳膊,悄声说:“那不是?!”虞白仄头一看,夜郎脸画得十分难看,束着头,还穿着平常衣服正从楼后的厕所里出来,她啊了一声,瞧见夜郎扭过头来了,自己却仰了头往天上看,一双脚在雪上踩着,听嚓嚓声,看着天上并没有月亮,但天还是白的。她听见夜郎小声叫了一句“虞白”!她还在看天,天上是一个空白。夜郎又叫了一句“虞白”!她低下了脸,才做出刚刚发现的样子,说:“哟,这不是夜郎吗?”夜郎走近了,竟拉住了虞白的手,丁琳赶紧往戏台上看,就听得夜郎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虞白说:“我贱嘛!”夜郎似乎嘿嘿地笑了一下,笑得很低,说:
    “我错了!”两人就无语,接着是夜郎在说:“可我一直在等着你??你知道我的情况了吗?我要等着你??”虞白却在说:“我错了,你还等什么?你等着我更是错中错了。”丁琳忙回过头来,说:“虞白,你??”戏台的后边有人叫:“夜郎,班主叫你哩!”夜郎嗯了一下,对丁琳说:“见着宽哥了吗?见着了你们都等着,戏完了咱们说话!”就猫身往后台跑去,听见了跑上后台梯板上使劲跺了一下脚上的泥雪。丁琳对虞白说:“好不容易碰上他,又是捣嘴,你们两个只会个捣嘴!”虞白说:“你听见他说的话吗?‘我是错了,错了我爱过他,可他说要等我,他等我就更是错上加错了嘛!”
    两人在原地呆了一会儿,都没了话,虞白说:
    “你还看吩?”丁琳说:“看不看无所谓,可夜郎让咱等他的。”虞白说:“那我领你到二楼会议室喝杯茶去,戏完了再下来吧。”两人就上到二楼,丁琳却要到一个展室去看看,那个展室展出的就是虞白和库老太太的剪纸画和布堆画,其中一幅,虞白说她要送给夜郎的,这是一幅《坐佛图》,画面上是一棵枯树,枯树下坐着一个宽衣宽袖之人。旁边密密麻麻写了字,丁琳凑近读了,写的是:
    有人生了烦恼,去远方求佛,走呀走呀的,已
    经水尽粮绝将要死了,还寻不到佛。烦恼愈发浓重,又浮躁起来,就坐在一棵枯树下开始骂佛。这一骂,他成了佛。
    三百年后,即冬季的一个白夜,某某徒步过一个山脚,看见了这棵树,枯身有洞,秃枝坚硬,树下有一块黑石,苔斑如钱。某某很累,卧于石上歇息,顿觉心旷神怡。从此秘而不宣,时常来卧。
    再后,某某坐于椅,坐于墩,坐于厕,坐于椎,皆能身静思安。
    丁琳说:“这倒写得好,枯木做菩提,随地可坐佛了!只是这某某是指谁?”虞白说:“原是写了我的名,后来成心要送夜郎,就又空下了。”丁琳便把布堆画取下来叠了装在怀里,说戏完了她送给夜郎。两人出了展室,才要到办公室,办公室却走出了南丁山。丁琳说:“戏演得叮叮咣咣的,做班主的倒来办公室清闲喝茶了?!”南丁山却一脸死灰,连连摆手,回头看看办公室的门,急拉了二人下楼,一直到了厕所那边。丁琳说:“什么事,说话拣这么个好地方!”南丁山说:“不好了,出事了!你们瞧见我是从办公室出来的吧?办公室坐着公安局的人,他们是来找夜郎的!”虞白啊了一声,南丁山忙捂了她的嘴,悄声说:“都说夜郎咋咋唬唬,这事他却做得一声不吭,也难得是他不想牵连着我。??你们是都听说小偷偷了宫长兴的家了吗?是都听说宫长兴报案了三万而小偷实际偷了二十五万的话吗?那就是咱夜郎他们干的。上边现在是正清查宫长兴的经济来源的,可对于这样的小偷岂能放过?已侦破出是一个叫米猫子的人偷的。这米猫子手艺是高,却胆儿不大,公安局抓住后审问谁是幕后人?因为一般小偷偷了东西不会再送回去的,而米猫子偷了那么多巨款竟又全部退了纪检委,必定有什么原因。严刑拷问了米猫子三天,他吐了实,供出是夜郎和图书馆的两个人干的。图书馆的那两个已找去了,晚上来找夜郎。我说今晚演戏,夜郎还有角色,现在找他,演出就会炸场,等夜郎演完再说吧。你们刚才见到夜郎了吗?真是还见着了他了。宽哥也不知来了没有?他是几天里一直要见夜郎的,只怕他今天难以见了。”
    说着,自己的眼泪先流下来。虞白说:“那我们就去戏台下寻宽哥,见着了让他去后台见夜郎一面。”南丁山说:“这使不得的,公安局的人叮咛我,不得走漏丝毫风声,如果夜郎逃跑了,就拿我问罪的,宽哥要去后台,万一说失了口就麻烦了。这样,如果宽哥没来,明日你们去告知他夜郎的事,夜郎原本见了宽哥还要说一件大事的,让宽哥过后来找我吧。”丁琳说:“宽哥可能这一两天就要走了,夜郎要给他说什么事?”南丁山说:“夜郎也知道宽哥要走了,他要劝宽哥不要走,快去治了病,说他和一家企业主商谈了一个工程,就是和动物园合伙改造动物园,把动物全部放出铁笼,让它们在公园里自由活动,而把参观的人装进铁笼,用车开着进去,这样变换了思维,叫着什么空间物理。宽哥可以帮助筹建,到时候了他还可以当动物园的警察的。”虞白说:“亏得夜郎能这么想!宽哥即使今晚见不上了夜郎,我明日去找他来见你,你知道那企业主的名姓吗?”南丁山说:“知道。”赶急就走了,走了又走过来,叮咛道:“千万要守秘密呀,夜郎是咱的兄弟,可国有国法,咱不敢枉了法!”虞白和丁琳点着头,眼泪刷刷刷地流下来。
    戏台下,虞白和丁琳并没有碰着宽哥。但是,宽哥是真真正正地来了。宽哥没有好意思去台上寻夜郎,在台下转了一圈,却被一个人拉住,热情地又是递烟,又给点火。宽哥疑惑地说:“我不认识你呀!”那人说:“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的,我叫尤启事,先前在饺子宴楼上见过你的。”宽哥不愿再提起饺子宴楼,说:“有什么事吗?”那人说:“我在某某街开了个古董店,新近弄到几把旧琴,但我怕上了当,需懂得的人帮我看看。去饺子宴楼找吴经理,饺子宴楼却不办了,寻不着吴经理,却没想到在这儿碰着你。”宽哥说:“好了,好了,我们谁也不懂的。”那人受了冷落,瓷在那里,还在说:“我会付鉴定费的??”宽哥掉头往人窝里去,却想,自己要出远门了,何不让虞白去看看是什么旧琴?就又过来,说:“你真有旧琴?”那人说:“我哪敢诓你?”宽哥说:“那我介绍个人,你去找她。”就写了虞白的住家楼号和门牌号。那人又递给了宽哥一支烟,点头哈腰地去了。宽哥挤进人群中去,戏就开始了。他虽然在台下没有看见夜郎,却终于在戏台上最后一个折子戏里看见了夜郎。夜郎这一晚扮演的不是云童,也不是打杂师,而是一个鸟鬼,鸟鬼有着鸟的尾巴和羽毛,头却是鬼头,披头散发,脸上涂着红与黑的颜料。宽哥先是并未看清鸟鬼就是夜郎,但鸟鬼的脸挺长,样子滑稽,不觉哧地笑了一下。那鸟鬼在台上跳来跳去,似乎是目连在寻找其母的路上,走到茫茫的大海边,遇着了这鸟鬼的,鸟鬼却是叫精卫,不停地衔木填在海里。那海是后幕上有海浪的布景,精卫抱着长长的一截枯木又一次走到台中。
    目连:(念)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长得一寸身,衔木到终古?
    精卫: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
    目连:精卫,我问你,你吃的鱼哪里来的?精卫:(把枯木抛往海里)大海里来的。目连:你喝的水哪里来的?精卫:大海里来的。目连:(怒目)那么,没有了大海,你能活命吗?
    你这可恶的恩将仇报者,快停止你的蠢笨吧!
    精卫:(怔了怔,掉下两滴饱含委屈的眼泪)如果它不溺死我的女儿身,我是以人的形象享受人的欢悦与烦恼,可它却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非人非乌!
    目连:真是一个奇怪的异种!
    精卫说完,就从戏台一侧取过了一架古琴来,它拨动着的是鸟的声音,象征着是它傲然决然地在呜叫着,在愤怒之中正飞往发鸠之山。而后幕的布景就在变幻,是海浪中的山石,是一只鸟在浪中飞渡。音乐也同时轰响,效果是排浪冲天,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那古琴的声音沉而重,最后似乎只听见了一种节奏。宽哥惊异的是那形象多像自己看到的再生人自焚的情景,区别在于一个是坐在火里,一个是站于海里,而节奏也正是再生人弹的节奏: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宽哥像被猛击了一下,身子向前倒去,一个趔趄站住时,听着了低低的哽咽。回过头来,发现了就在他身后的不远处,正站着虞白和丁琳。虞白这晚上穿着一身黑衣服,在白夜里愈发凝重,泪流了满面,随着肩臂的抽搐,那脖子前系着的长长的项链,一晃一晃闪着亮光,项链上吊着的是那枚钥匙——再生人的钥匙。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草稿落笔
    一九九五年二月晚上第二稿落笔
    一九九九年三月第三稿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