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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爸爸。”
    丙息指着祠堂的檐角傻笑。
    檐角确实没有什么奇怪,象伤痕累累的一只老凤。瓦是寨子里烧的,用山里的树,山里的泥,烧出这凤的羽毛。也许一片片羽毛太沉重了,它就飞不起来了,只能听着山里的斑鸠,鹧鸽,画眉,乌鸦,听着静静的早晨和夜晚,于是听老了。但它还是昂着头,盯着一颗星星或一朵云。它还想拖起整个屋顶腾空而去,象当年引导鸡头寨的祖先们一样,飞向一个美好的地方。
    两个后生从祠堂里抬着大铁锅出来,见到丙崽,不禁有些奇怪。
    “那不是丙崽吗?”
    “渠还没死?”
    “八字贱得好,死不到渠的头上。”
    “兴怕是阎王老子忘记渠了。”
    “这个小杂种,上次妈妈的一臭卦,险些把老子的命都‘卦’去了。”
    这些天,人们对丙崽已经不以为然。甚至觉得打冤的惨败,也是受了他的愚弄。鸡头寨的天灾人祸,也是沾了他的晦气。两个后生放下锅,见留在树下的一个斗笠,刚被丙崽坐得瘪瘪的,更冒火。其中一位大步闯上前来,甩了他一个耳光——根本没用什么气力,他就象一棵草倒了下去。另一位抽出尖刀顶住他的鼻尖,唾沫星又飞到他脸上:“快!打自己的嘴巴,不打,老子收拾你祭刀!”
    “敢”身后冒出冷冰冰的声音,回头看,是铁青色的一张麻脸。
    仲裁缝是最讲辈份的,伸出双指,点着两个后生的额头,“渠是你们叔爹,岂能无礼?”
    后生立刻想到了自己的地位,想到了仲裁缝还是丙崽的伯伯,立即避开裁缝的怒目交换了一个什么眼色,抬锅去了。
    仲裁缝向家里走去,想了想,又回转身,对坐在地上的侄儿伸出巴掌:“手!”
    丙崽往后躲,眼睛不象是看他,而是看他头上的一棵树。脸皮紧张得直抽搐,半边上唇跳了跳,是试图压住恐惧的勉强一笑。好半天,才抬起小手。手太瘦,太冷,简直是只鸡瓜子。仲裁缝抓住它,颤了一下,胸口有些发热。
    他帮丙崽抹了抹脸,赶走头上几只苍蝇,扣好一个衣扣。这件衣不知是谁做的,他从来没给丙崽做过衣。
    “跟吾走。”
    “爸爸。”
    “听话。”
    “爸爸。”
    “谁是你爸爸?”
    “X妈妈。”
    “畜生!”
    他不再看他,牵着他,默默走下台阶。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自己做过的很多很多衣,长的,短的,胖的,瘦的,一件件向他飘来,象一个个无头鬼,在眼前乱晃。那天他看见鸡尾寨的一具尸体,上面的衣不就是他做的么?——他认得那针脚。想到这里,把丙崽的小爪又抓得更紧了:“不要怕,吾就是你爸爸,跟吾走。”
    山里有一种草,叫雀芋,很毒,传说鸟触即死,兽遇则僵。仲裁缝刚才已采来了几株,熬了半锅汁,寨里已无三日粮了,几头牛和青壮男女,要留下来作阳春,繁衍子孙,传接香火,老弱就不用留了吧。族谱上自纸黑字,列祖列宗们不也是这样干过吗?仲裁缝想起自己生不逢时,愧对先人,今日却总算殉了古道,也算是稍稍有了点安慰。
    裁缝先给丙崽灌了半碗,才走出门去。从他家进寨子有一条石阶路,弯曲上升。两旁有石板垒成的矮墙,或厚重的木房墙缝中伸出些杂草,野花,逗引着蜻蜓或蜜蜂。有些准备盖房子的。在路边或跨路占了地基,立了些光溜溜的木柱和横梁。有时一占多年,并不急着行墙上瓦,让路人们坐了歇息。遇到什么事情,这些空梁上也要贴红,用来避邪。
    裁缝知道哪家有老小残弱,提着瓦罐子,一户户送上门。老人们都在门槛边等着,象很有默契,一见到他就扶着门,或扶着拐棍迎出来,明白来意地点点头。
    “时辰到了?”
    “到了。收拾好了么?”
    “收拾好了。”
    元贵老倌请求:“仲满,吾还想去铡把牛草。”
    裁缝说:“你去,不碍事的。”
    老人颤颤抖抖地走了,铡完草,搓搓手,又颤颤拌拌地回来。接过瓷碗,喉头滚动了两下,就喝光了。胡须上还挂着几点水珠。
    “仲满,你坐。”
    “不坐了。今天天气好燥热。”
    “嗯啦。”
    另一位老人抱着一个小奶崽,给仲裁缝看了看,眼里旋着一圈泪。“仲满,你试试,兴许要给渠换件褂子?你连的那件,渠还没上过身。”
    裁缝眨了一下眼皮,表示了赞同。
    老人转身回屋去了,一会儿,让奶崽穿着新崭崭的褂子来了,长命锁也戴好了。枯瘦的手在新布上摸着,划出嚓嚓的响声。“这下就好了,这下就好了。”
    他先给奶崽灌了,自己再一饮而尽。
    罐子已经很轻了,仲裁缝想了想,记起最后一位——玉堂娭毑。这位老人总是坐在门前晒太阳,象一座门神。老得莫辨男女,指甲长长的,用无齿的牙龈艰难地勾留着口水,皮肤象一件宽大的衣衫。落在骨架上,架起的一条瘦腿,居然可以和下面那条腿同时踩着地。任何人上前问话,她都听不见,只是漠然地望你一眼。也许人们在很多地方,都看见过这种村寨所常有的活标志。
    裁缝走到她正前面,她才感觉到身边有了人,浑浊的眼帘里闪耀一丝微弱的光。她也明白什么,牙龈勾一勾口水,指指裁缝,又慢慢地指指自己。
    裁缝知道她的意思,先磕了个头,再朝无牙的深深口腔里灌下黑水。
    所有的这些老人都面对东方而坐。祖先是从那边来的,他们要回到那边去。那边,一片云海,波涛凝结不动,被太阳光照射的一边,雪白晶莹,镶嵌着阴暗的另一边。几座山头从云海中探出头来,好象太寂寞,互相打打招呼。一只金黄色的大蝴蝶从云海中飘来,象一闪一闪的火花。飘过永远也飞不完的青山绿岭,最后落在一头黑牯牛的背上——似乎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只蝴蝶。
    鸠尾寨的男人来了,还陆陆续续来了些妇女,儿童,狗。听说这边的人要“过山”,迁往其他地方,想来捡点什么有用的东西。昨天已办过赔礼酒席了,双方交清人头,又折刀为誓,永不报冤。
    一座座木屋,已经烧毁,冒出淡淡的青烟,暴露出一些破瓦坛子或没有锅的灶台——贪婪的黑灶口,暴露出现在看来窄狭得难以叫人相信的屋基——人们原来活在这样小的圈子里吗?头缠白布的青壮男女们,脸黄得象一盏盏油灯,准备上路了,赶着牛,带上犁耙,棉花,锅盆,木鼓,错错落落,筐筐篓篓的。一个锈马灯壳子,也咣咣地晃在牛屁股上。
    作为仪式,他们在一座座新坟前磕了头,抓起一把土包入衣襟,接着齐声“嘿哟喂”——开始唱“简”。
    他们的祖先是姜凉,姜凉没有府方生得早,府方没有公牛生得早,公牛没有优耐生得早,优耐没有刑天生得早。他们原来住在东海边,子孙渐渐多了,家族渐渐大了,到处住满了人,没有晒席大一块空地。五家嫂共一个春房,六家姑共一担水桶。这怎么活得下去呢?没有晒席大一块空地啊,于是大家带上犁耙,在凤凰的引导下,坐上了枫木船和楠木船。
    奶奶离东方兮队伍长,
    公公离东方兮队伍长。
    走走又走走兮高山头,
    回头看家乡兮白云后。
    行行又行行兮天坳口,
    奶奶和公公兮真难受。
    抬头望西方兮万重山,
    越走路越远兮哪是头?
    男女们都认真地唱,或者说是卖力地喊。声声不太整齐,很干,很直,很尖厉,没有颤音,一直喊得引颈塌腰,气绝了才留一个向下的小小滑音,落下音来,再接下一句。这种歌能使你联想到山中险壁,林间大竹,还有毫无必要那样粗重的门槛。这种水土才会渗出这种声音。
    还加花,还加“嘿哟嘿”。当然是一首明亮灿烂的歌,象他们的眼睛,象女人的耳环和赤脚,象赤脚边笑眯眯的小花。毫无对战争和灾害的记叙,一丝血腥气也没有。
    一丝也没有。
    人影象一支牛帮,已经缩小成黑点,折入青青的山坳,向更深远的山林里去了。但牛铃声和歌声,还从绿色中淡淡地透出来。山冲显得静了很多,哗哗流水声显得突然膨胀了。溪边有很多石头,其中有几块比较特别,晶莹,平整,光滑,是女人们捣衣用过的。象几面暗暗的镜子,摄入万相光影却永远不再吐露出来。也许,当草木把这一片废墟覆盖之后,野物也会常来这里嚎叫。路经这里的猎手或客商,会发现这个山坳和别处的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溪边那几块青石有点奇异,似有些来历,藏着什么秘密的。
    丙崽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他居然没有死,而且头上的脓疮也褪了红,结了壳。他赤条条地坐在一条墙基上,用树枝揽着半个瓦坛子里的水,揽起了一道道旋转的太阳光流。他听着远方的歌,方位不准地拍了一下巴掌,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咕哝着他从来不知道是什么模样的那个人:
    “爸爸。”
    他虽然瘦,肚脐眼倒足足有铜钱大,使旁边几个小娃崽很惊奇,很崇拜。他们瞥一瞥那个伟大的肚脐,友好地送给他几块石头,学着他的样,拍拍巴掌,纷纷喊起来:
    “爸爸爸爸爸!”
    一位妇女走过来,对另一位妇女说:“这个装得涌水么?”于是,把丙崽面前那半坛子旋转的光流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