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璇停住了脚步。她没有想到,海岛上竟然会有一座城。
恢宏的官室坐落在城池中心,周围辐射出八条道路,将整座城划分为八片。每一片都修建着层层叠叠的房宇,聚集着集市、酒肆、客栈、庙宇。高高的城墙将城池圈住,墙外是宽阔的护城河。就算是中原第一流的名都巨县,也不过如此。可是,此刻却已全部荒废了。
暮霭沉沉,锁住整座城市,城内空得听不到一点人声。宫室上明亮的金漆已经暗淡,暮色返照在上面,就仿佛一位年华不再的老妇,哀伤地对镜叹息。原本高大的围墙已经颓败,巨大的裂痕纵横交布,尘埃与蛛网挂满门窗。空气中,一股腐败的气息四处弥散。这座城市的规模仍记载着它曾经的繁华,但时光的无情却令它老态龙钟。
秋璇叹息道:“真是个不错的地方。”
他们面前是一条宽逾三丈的护城河,一座吊桥横亘在河上。两根粗如人臂的铁锁从城墙上延伸出来,仿佛城池狰狞的长牙。锁链上锈迹斑斑,木板更几乎全部腐烂,一踏上去就发出令人恐惧的裂响。铁锁摇晃,灰垩的蛛网从木板的缝隙中簌簌脱落,坠入深不见底的暗渊中。没有水流,只有莫名的黑色阴霾浮起,在寒风中卷起诡异的漩涡。却始终看不清究竟有多深。暮色笼罩下,几声凄厉的哀鸣划破长空,仿佛在提示着每一个入侵者——这不是普通的吊桥。而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甬道。
河的彼岸,便是传说中的幽冥之都。当最后一缕夕阳消失时,那荒落的城池即将点起万盏鬼火,笙歌艳舞,化为无数孤魂怨灵的乐土。一入此境,再世为人。
秋璇仿若不觉,轻轻走了过去,穿过城楼,一直走上气息奄奄的大街。她微笑道:“想不到你为我准备了一座这么好的城池。”郭敖默默跟在她身后:“我说过,要带你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这句话我却不敢苟同。那里不是有人吗?”
郭敖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道旁残存的门楼旁,一人坐在门槛上,背向着他们,似乎正在弯腰捡拾着什么。他似乎费了很大的劲也没捡起来,佝偻的身子痛苦地颤动着。
两人向那人走去。郭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伯,请问……”那人的身体突然崩塌。一阵吱吱的惨叫尖锐地传人两人的耳中。郭敖一怔,双掌同时推出。那人的身体被他的掌风击飞,重重砸在院墙上,身上的袍子立即如枯叶般破碎。一群老鼠尖叫着从袍底钻出,却并没有逃走,而是用后脚支撑着站起,拱起两只前脚,看着两人。
它们的眼睛血红。红得就像是两只血洞。
郭敖的眉头皱了皱。那人只剩下一具白骨,骨头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爪痕齿痕,应该是被这些老鼠吃尽的。
郭敖与秋璇对望一眼,都不知该说什么。难道这座城中,已然没有一个活人了?
两人慢慢向城中心走去,郭敖的剑心散开。搜索着城中每一处生机。
这座城似乎真的空了,但并不是没有居民,而是很多,都是老鼠。它们充斥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荒败的房舍全被蛀穿,青石大道被啃噬得残缺不全,无数的鼠道四通八达。
他们走了片刻,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之声,越来越多的老鼠从城中的每一个角落拥出,将他们团团包围。但这些老鼠又感受到郭敖身上可怕的杀气,不敢太靠近,全都前腿抬起,像人一样站立着,用血红的眼珠直直盯着他们。
他们每走一步,鼠群就跟着移动一步。到后来,老鼠越聚越多,整个大街上密密麻麻的全都是。两人每走一步,就听到潮水般的哗啦一声。
它们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前方。有些呆滞,更有些诡异。
暮色。锁住了这座城市,仿佛铺开了满地残血。
两人几乎绕城走了一圈,却没有发现一个人。这是座废城,也是座死城。夜晚来临时,月是那么圆,那么大,清泠泠地悬在空中,好像从来就没有过白昼。老鼠们全都人立着,看向月亮,仰头凄嘶。
整个城中立刻充满了那种尖锐的、让人狂乱的声响。
秋璇和郭敖来到一处略为空旷的广场。五色的大理石被裁成各种形状,在地上铺成七朵巨大的牡丹。每一块石材都经过了精心打磨,平整如镜,返照出凄清的月色。上百只白玉盆、水晶盆、琉璃盆随意地摆放在镜面上,盆中没有奇花异草,只剩下一摊灰垩的尘土。
这里,应该曾经是宫室的苑囿,虽被废弃了多年,却依旧能看出昔日的繁华。苑囿的东南角似乎曾种满牡丹,汉白玉的栏杆上还雕刻着历代歌咏牡丹的名篇。也许是由于大理石过于坚硬,这里并没有留下老鼠的痕迹,显得出奇的整洁,也出奇的清冷。
城中几乎没有树木,唯有这片苑囿的中心矗立着一株桂树的遗骸。桂树巨大,在如镜的地面上投下峥嵘的倒影,仿佛还在追忆着当年枝叶扶疏、上参月空的繁华。树干全部干枯了,一片叶子都没有。虬龙般的树根已被蠢空、腐烂。
郭敖砍下几根树枝,倚着桂树搭起一个矮棚。又在树根上削出一块略为平整的地方,用木屑与枯叶铺出一张床。远远的有风吹来,清冷而荒凉。秋璇抱膝坐在床上,听着无数老鼠的哀嚎,心烦意乱。
她皱起眉头:“你就不能想个办法,这么吵闹我怎么睡得着?”
郭敖道:“好。”从地上坐起,走了出去。
过不了多时,北方的老鼠安静了下来。再过一小会,南方、东方、西方的老鼠也都安静了。空气中弥漫了房舍崩塌激起的灰土。郭敖慢慢走了回来。
城中的房舍已倒塌了三分之一,八条街道,全被震起的乱石堵住了。城,顿时陷入了死寂。这让月亮显得更大更圆。一旦望着它,就忍不住想象,月面上那层层阴影中到底住着些什么。想来想去,再难入睡。
秋璇幽幽叹了口气。郭敖坐在离她八尺远的地方,默不作声。
秋璇问道:“你在想什么?”
“食物,水。”
秋璇再问:“那你想到答案了么?水在哪里?食物又在哪里?”
郭敖沉默。这座城中没有水,也没有食物。有的只是老鼠,无穷无尽的老鼠。郭敖定定道:“放心,我一定会找到的。”
但一日一夜过去了,他什么都没找到。
每一口井,都被秽土填满,就算有水也没法饮用。所有的房舍,郭敖都仔细搜过,没有任何食物。
从破败程度来看,这座城至少已荒废了三十年,城中就算留下了食物,也早就被无孔不入的老鼠吃光了。
郭敖仍在搜索着,仿佛不知疲惫。不气馁,也不停止。
只是,这座城,却是空的,完完全全是空的。
第二日,正午。烈阳,炙烤着这座城,没有人能够想到,四月的天气怎会炎热得这么可怕。而一旦入夜,却又冰冷入骨。真是鬼天气。
郭敖替秋璇做了一把伞,撑在她的床上。秋璇似乎永远都是懒洋洋的,懒得动,懒得说话。没有水,没有食物,她都毫不担心,最担心的,反而是皮肤被晒黑。
郭敖突然站了起来。一阵嘈杂传来。远远的,在明亮的阳光下,只见一群人从北城门走了进来,一面走,一面发出感叹,似乎都惊讶于这座城市的宏大。郭敖无声无息地闪身而出。
没有打斗,一刻钟之后,他走了回来,手上提了个袋子,鼓鼓囊囊。
他将袋子扔在地上,哗啦一声响,一大堆金银珠宝散了出来。
秋璇俯身拾起一枚绿宝,极大极美,晶莹通透。如此品质,怎么都值几千两银子。寻常人家得到了,一辈子都花不完。
秋璇叹了口气:“我宁愿见到的是一只煮好的鸡蛋。”
“但那些人不是母鸡,下不出蛋来。”
“他们是什么人?”
“倭寇。好像是在海上跟他们的首领走散了,迷路漂到这里来的。”
“下次你若再带我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至少要多准备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鸡蛋。”
倭寇们显然也又饥又渴,冲到空城里,一阵疯狂地搜索。他们自然什么都找不到。秋璇微笑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的绝望越来越重,最后终于颓然坐倒在街道上,再也没有力气干任何事。他们畏惧郭敖方才展现出的绝世武功,不敢靠近。只用复杂的眼光偷偷瞄着两人,摸不清他们究竟是干什么的。
秋璇叹气:“真可怜。你说他们能活过七天么?”
“不能。”
“那我们能活过七天么?”
郭敖沉默。
“是不是只要你找到水,就能,找不到,就不能?”
郭敖缓缓点头。
“那你找到没有?”
郭敖摇头。
“那我看,你只有挖井了。”
秋璇本只是随意一说,但郭敖却真的干了起来。
他挑了一口城中最大的井。跳了进去,整整挖了三个时辰。到后来秋璇从上面已看不到他的影子,郭敖才从井里出来。而这口井已成为一个幽深的大洞,至少有十丈多深。
郭敖沉默。没有一滴水。从地下十丈挖出的土。仍然完全是干的。这座城的地下水,像是已被完全吸干了。
秋璇靠在床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看着倭寇一堆一堆地瘫倒在大街上,东倒西歪。郭敖又挖了一口井。收获的仍然是一堆干土。
秋璇忽然问:“你有没有觉得奇怪,这些老鼠吃什么呢?”
这座城里。足足有数万只老鼠,若是没有食物,它们又怎么存活呢?
郭敖:“不奇怪。”他随意挥出一掌,将街上的一堆土轰开。
几只正在俯身吃着什么的老鼠抬起前爪,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它们吃的,赫然是一具老鼠的尸体。
那死鼠已经有些腐烂,肢体内脏被咬得满地都是,在地上散开暗红的血团。那些直立的老鼠呆看一会,见没什么事发生,又低下头围吃起来。咯吱咯吱的咀嚼声,让人毛骨悚然。
秋璇将脸侧开,皱眉道:“够了。”郭敖袍袖拂动,尘烟轰起,地上出现一个大坑。老鼠还有秽土全都被这一击卷走,露出干净的地面来。
秋璇叹息一声,将扇子举起,挡在额头上。
郭敖挖了六口井,几乎囊括了城中的所有方位,却没有找到一滴水。而他们来到这座空城,已经两天了。
秋璇叹道:“这样是不行的。古人说万物皆我师。动物往往对水更为敏感,你不妨找找看,这些老鼠是去何处饮水的。”郭敖停下挖掘。这话非常有道理。老鼠的数量这么多,想必在城里已经生活了很久。如果没有水,它们决不可能存活。何况老鼠多生于地下,对水脉最是敏感。跟随它们,只怕真能找到水源也说不定。
整整一个白天,郭敖消失了。近黄昏的时候,他才重新出现。
秋璇见他的衣角有湿泥,笑道:“找到水源了?”
“找到了。地下很深处有一个水坑,足够几百人喝上一年的。”
“那你为什么不取些回来?”
郭敖脸上泛起一阵烦恶:“里面全是老鼠,整整一水池的老鼠。”
秋璇皱起眉头,又拿扇子掩上了额头:“你怎么不去换身衣服?”
一想到他衣角上的泥土是从哪里沾上的,秋璇就一阵恶心。在这座城里呆了两天,她对那些长着红眼、不时人立的老鼠充满了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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