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桌上摆满了很多点心,每种都很好吃。
吃,不但是种享受,也是种艺术。
卫夫人很懂得这种享受,也很懂得这种艺术。
她吃得很慢,也吃得很美。
无论她在吃什么的时候,都会令人觉得她吃的东西非常美味。
何况这些点心本来就全都是美味。
吃来是美味,嗅起来也一定很香。
郭大路已忍不住开始在悄悄地咽口水。酒意一消,肚子就好像饿得特别快。
饿着肚子看别人大吃大喝,这种滋味有时简直比什么刑罚都难受。
郭大路忽然大声道:“主人独个儿大吃大喝,却让客人饿着肚子在旁边看着,这好像不是待客之道。”
卫夫人点点头,道:“这的确不是待客之道,但你们是我的客人么?”
郭大路想了想,叹息着苦笑道:“不是。”
卫夫人道:“你们想不想做我的客人呢?”
郭大路道:“不想。”
卫夫人道:“为什么?为了林太平?”
郭大路也长长叹了口气,道:“谁叫他是我们的朋友呢!”
卫夫人笑了笑,道:“你们虽然很够朋友,却也够笨的。”
郭大路道:“哦?”
卫夫人道:“直到现在,你们还没有问我为什么要找林太平。”
郭大路道:“我们根本不必问。”
卫夫人道:“为什么不必问?你们怎知道我找他是好意还是恶意?也许我找他只不过是为了要送点东西给他呢?”
郭大路道:“我只知道一件事,他若不想见你,我们就不能让你找到他;无论你是好意还是恶意,都是一样的。”
卫夫人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愿见我?”
郭大路道:“因为你找他找得太急,很像不怀好意的样子,否则,你就该让我们回去告诉他,再叫他来找你。”
卫夫人笑道:“看来你们还不太笨,只不过有──点笨而已。”
郭大路道:“哦?”
卫夫人道:“你们就算怕我在暗中追踪,不回去也就是了,还是可以到别的地方去的,又何必自己把自己捆在这里呢?”
郭大路想了想,看看燕七,道:“她说的话好像有点道理,我们为什么还不走呢?”
卫夫人道:“因为我现在已不让你们走了。”
郭大路道:“你自己说过我们随时都可以走的。”
卫夫人道:“我现在已改变了主意。”
她笑了笑,接着道:“你知道,女人总是随时都会改变主意的。”
郭大路叹道:“你若不是女人就好了。”
卫夫人道:“有什么好?”
郭大路盯着她面前的烧卖和蒸饺,道:“你若是男人,我至少可以厚着脸皮抢你的东西吃。”
卫夫人微笑道:“你为什么不把我当做男人来试试看?”
郭大路看看燕七,燕七眨了眨眼。
卫夫人又道:“你们两个人不妨一起过来抢。”
燕七笑了笑道:“我的脸皮没有他厚,还是让他一个人动手吧。”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一个人饿得要命的时候,脸皮想不厚些也不行了。”
他身子突然掠起,向那张摆满了点心的桌子扑了过去。十指箕张,弯曲如鹰爪,用的居然是鹰爪功中一招极厉害的“飞鹰捕兔”。
用“飞鹰捕兔”这种招式来抢蒸饺,未免是件很可笑的事。
但一个人若是饿极了,再可笑的事也一样能做得出来的。
卫夫人笑道:“你的鹰爪功倒不错。”
她嘴里轻描淡写的说着话,手里的筷子忽然轻轻往前面一点。
她用的是一双翡翠镶的筷子,这种筷子往往碰一碰就会断。
筷子在郭大路右手中指上轻轻一点。
筷子没有断。
郭大路的人却像是断了,突然从半空中落了下来,眼看就要跌在摆满了点心的桌子上。
卫夫人手里的筷子忽然夹住了他的腰带,他整个人的重量都已落在这双一碰就断的筷子上。
筷子还是没有断。
卫夫人的手悬在空中,用筷子夹着他,就像是夹着个虾米似的。
燕七看呆了。
卫夫人微笑道:“这么大一个饺子,够你吃了。”
话未说完,郭大路的人已向燕七飞了过去。
燕七想去接,没有接住,两个人一撞,全都跌在地上。
过了很久,郭大路还没有爬起来,只是眼睁睁的看着卫夫人。
他好像也看得呆了。
燕七忽然道:“你知不知道她用的这一招叫什么功夫?”
郭大路摇摇头。
燕七道:“你既然会鹰爪功,就应该知道其中有一招叫老鹰抓鸡。”
郭大路点点头。
燕七笑道:“她这一招就是从‘老鹰抓鸡’中变化来的,叫做‘筷子夹鸡’。”
郭大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究竟是鸡,还是饺子呢?”
燕七道:“是鸡肉馅子饺子。”
郭大路也笑了,道:“想不到你懂得的事倒还真不少。”
他身子突然又箭一般窜了过去。
这一次,他没有向桌子上面伸手,却窜入了桌子底下。
卫夫人正微笑着在听他们说话,好像正听得很有趣的样子。
她既没有想到郭大路说着说着,会忽然又窜了过来,更没有想到这人会往桌子底下窜。
桌子底下又没有点心,这人到下面去干什么呢?想捡骨头么?
饺子又没有骨头呀。
卫夫人也不禁觉得有点奇怪,就在这时,桌上的点心突然凭空跳了起来。
郭大路的手在桌子底下一拍,桌上的点心就跳起了七八尺高。
燕七的手一挥,本来捆在他腿上的绳子突然又长虹般飞出,长蛇一般一卷,就有七八样点心被他卷了去。
郭大路也已从桌子底下窜出。
燕七一松手,点心掉下来三四个,郭大路伸手接着了两三个,同时张大了嘴,一个软软的糯米烧卖正好不偏不倚掉在他嘴里。
这几下虽然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武功,但却配合得又紧凑,又巧妙,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卫夫人居然也叹息了一声,说道:“看丁你们这两手功夫,我就算让你们吃点东西,也算值得了。”
郭大路三口两口就将烧卖吞了下去,笑道:“这人倒总算还有点良心。”
他开始吃第二个烧卖的时候,燕七也已吞下了个包子。
能吃得这包子可真不容易,所以嚼在嘴里的滋味也像是特别好些。
燕七笑道:“这包子真好吃,却不知是用什么做馅的?”
卫夫人微笑道:“包子和烧卖都有两种馅。”
郭大路道:“哪两种?”
卫夫人道:“一种是虾仁鲜肉的。”
郭大路道:“还有种什么肉?”
卫夫人道:“老鼠肉,毒老鼠。
老鼠本来是可以吃的,但毒老鼠吃下去,却能要人的命。
郭大路吃下去的烧卖,好像已停在嗓子眼上,再也咽不下去。
他本来还想问问,他吃的烧卖是哪种馅,但现在却已用不着问了。
他忽然觉得四肢发软,脑袋发晕。
再看燕七一张脸竟已变成死灰色,而且渐渐发黑。
卫夫人还在微笑。
郭大路正想过去,忽然觉得她像是已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张脸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渐渐连看都看不见了。
他只觉得燕七已冲过来,抱住了他,在他耳旁道:“临死之前,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郭大路道:“什……什么秘密?”
燕七道:“我……”
他还没有说自己的秘密,就已倒下。
就算他说出,郭大路也听不见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这句话并不太对。
有的人并不太在乎财宝,绝不会为了钱拼命,却往往会为了好吃而死。
你是不是觉得这种死法很冤枉?
等你饿得发晕时,说不定也会觉得不如死了算了。
但他们为什么会挨饿呢?
朋友,当然是为了朋友。
“为朋友而死的人,是绝不会下地狱的。”
但朋友若都在地狱里,他们也许宁可下地狱,也不愿上天堂。
自古艰难唯一死。
死,的确可以算是最可怕的事了。
那意思就是你已完了,已完全消减了,从此不再有希望,你的肉体很快就会腐烂,你的姓名也很快就会被人淡忘。
世上还有什么比死更可怕的呢?
死了若还得下地狱,那当然更可怕。
但地狱究竟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那地方想必很黑暗,非常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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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
黑暗得让你非但看不见别人,也看不见自己。
郭大路连自己都看不见。
他只感觉到自己的眼睛睁开了。
但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究竟是不是存在?他却完全不知道。
“不知道”的本身就是种恐惧──也许就是人类最大的恐惧。
人们恐惧死亡,岂非也正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死亡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郭大路也不能不恐惧,几乎已恐惧得连动都不能够动。
恐惧本就是人类永远无法克服的感觉。
过了很久,郭大路才听到自己身旁仿佛有个人在呼吸。
但那究竟是不是人的呼吸声,他还是不知道。
在如此黑暗中,任何人都已无法再对自己有信心。
幸好他还能相信一件事:燕七活着时既然跟他在一起,就算死了也一定还是会跟他一起。
有些朋友,好像永远都分不开的,无论死活都分不开。
所以郭大路壮起胆子,道:“燕七……是不是你?”
又过半晌,黑暗中才响起一个很虚弱的声响:“是小郭吗?”
郭大路总算松了口气。
只要有朋友跟他在一起无论死活都没关系了。
他身子开始往那边移动,终于摸到了一只手,一只冰冷的手。
郭大路道:“这是不是你的手?”
手动了动,立刻将郭大路的手握紧。
然后听到燕七虚弱的声音道:“这是什么地方?”
郭大路道:“不知道。”
燕七道:“我们是不是还活着?”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不知道。”
燕七也叹了口气,道:“看来你活着时是个糊涂人,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郭大路却笑了,笑着道:“看来你活着时要臭我,死了也要臭我。”
燕七没有说话,却将郭大路的手握得更紧。
他平时本是个很坚强的人,但现在却像是要倚赖着郭大路了。
也许他本就在倚赖着郭大路了,只不过平时一直在尽力控制着自己──一个人只有到了真正恐惧的时候,才会将自己真正的情感流露出来。
郭大路沉默了半晌,忽又问道:“你猜我现在最想知道什么?”
燕七道:“想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郭大路道:“不对。”
燕七道:“想知道我们究竟是不是还活着?”
郭大路道:“也不对。”
燕七叹道:“我现在没有心情猜你的心事,你自己说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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