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裘骏马,谢云石穿行沧海云涛之间。
他的神态很悠闲,因为,实在没有比他更清闲的了。
他有一个使命,但这个使命只是到云中国去,将碧落山庄的贺信交给云中国君。七月七日是云中国君六十大寿,碧落山庄与云中国向来交好,自然不能缺席。可惜的是,碧落庄主年事已高,只能让自己的儿子前来拜贺了。
谢云石就是碧落山庄的少庄主,碧落山庄名垂天下,国人钦服,所以谢云石并没有多少烦心事。他唯一想的,就是相传孔子所作,《漪兰操》中第四句“远送于野”的弹法。谢云石最爱的是琴,其次是画,再次是诗,却对碧落山庄中威震一方的剑法道术不屑一顾,这些山庄的清客们自然都知道。
但这天下第一世家的公子,却什么仆从都没有带,只是一个人,一骑乘,一张琴,一路行到沧海之上。
云中国顾名思义,坐落在东海浮云深处,四围沧海浩淼,常人求一见尚不可得,不要说能踏足仙土了。好在谢云石这匹云龙驹乃云中国王所赠,能踏云破海,飞行绝迹,日行千里。如此一路腾云而来,脚下烟波无尽,碧海小岛星罗,各种鸾凤珍禽、飞鱼腾蛟不时破水而出,翱翔马侧,真是风物绝胜,颇不寂寞。
这日来到一个小岛,岛虽小,却有个好听的名字:“凤鸾岛”。谢云石乘马缓步,穿岛而行。时当早秋,天气微凉,虽未见到传说中的鸾凤,但奇花异木,蕃盛非常。谢云石沉浸在《漪兰操》的推敲中,信马由缰,且听风吟。
突然,一个女子挡住了他的去路。
谢云石脚尖微微用力,将马停住,那女子披了一块很大的头巾,将脸遮住,只露出微红的嘴唇来,身上衣衫破旧,就算这嘴唇,也已干裂,看上必是岛上土著无疑。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公子,能不能看看这张琴?”
谢云石这才注意到,她的手中抱着一只布囊,乌黑肮脏的布面上,全都是油腻,布囊做长形,里面似乎盛着一张古琴。谢云石的眼睛亮了起来。这女子看去的确不像是会弹琴的人,那么,这张琴必定是由祖上流传下来的。
海外之地,实生龙蛇,说不定无意中,会遇到千年古物,那也是一种意外之获。他喜道:“快呈上来看看。”
那女子低头答应了一声,将布囊送了上来。谢云石急不可待地将布囊抹开,却不禁大失所望。那琴普普通通,由一种红殷殷的、从未见过的木头制成,上面的琴柱早已生锈,琴弦却透出莫名的青色,也不知是什么材料所作。谢云石翻来覆去地观看,琴身没有雕琢,也没有钤印,连工匠的落款都没有。大凡天下名琴,多出于名手,多少会有些标记,像这样一点记号都没有的,只怕也是个无名匠人所造。谢云石大失所望,但他还不死心,伸指拨了拨琴弦,就听一阵嘈杂的声音传来,他这弹奏过均天之乐的手指,竟然拨出无比难听的一串杂音来!谢云石摇了摇头,将那琴重新装好,递给了那女子。
那女子不接,脸上满是失望之色。谢云石颇觉不好意思,于是拿出一锭银子,道:“你想必是有什么急用,所以才将这琴拿出来卖。我给你十两银子,你回去吧。”
那女子不接,脸上的失望之色也全然不减,道:“我本以为公子身带名琴,口吟谱章,定是大有见识之人,哪知金玉其外,败絮其内,乃是惯例,连公子都未能免俗。”
谢云石笑了,他淡淡道:“如此说来,姑娘这琴乃是天下珍物了?”
那女子道:“天下珍物倒也算不上,勉强也就算是天下第七吧。”
谢云石怔了怔,哈哈大笑道:“姑娘真是爱开玩笑!”
那女子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却丝毫没有玩笑的痕迹,谢云石渐渐笑不出来了,他尴尬地收住笑容,道:“天下第七,姑娘可能证明?”
那女子道:“若是我能证明呢?”
谢云石笑道:“那我情愿以千两黄金购买!”
那女子缓缓摇头,道:“黄金何足贵?若是我能证明,公子就拜我为师吧。”
谢云石倒没想到她提出这样的要求来,不由得一窒。那女子一双剪水瞳仁盯着他,道:“公子可是怯了?”
谢云石不答,他缓缓下马,走到旁边的深井旁,汲水将手洗净,将两个蒲团放在地上,自己踞了一个,将背上的琴展开,手指一划,一串清音散开,谢云石淡淡道:“我这张琴,名字叫做‘秋雁’,是当代斫琴大师俯仰子所作。此岛名曰凤鸾岛,是因为有岛西有碧桐山,山中栖居着九鸾九凤。天下的音律,本是上古乐师夔模拟凤凰鸣声定出,如今我们各弹一章,看谁能引出碧桐山鸾凤唱和,就算胜了。只要你能胜得了我,我便拜你为师,如何?”
那女子点了点头,道:“好!”她并没有动,手伸出去。时当清晨,旁边龙血树肥大的叶子上尽是露珠,那女子引着露水流过自己的指甲,仔仔细细地将指甲洗干净,也在蒲团上坐了下来。她不言不动,静静地等那指甲上的露水干掉了,方才将布囊解开,抱琴出来,淡淡道:“开始吧。”
谢云石凝神想了片刻,手抹琴弦,将那首《漪兰操》弹了起来。这本是夫子游学列国,不得赏言,自卫入晋之时,见兰花杂于草木而做。调颇感伤,谢云石寄想海天,独喜爱此曲。此时婉转而弹,琴声幽咽,犹如涧水,缓缓流过。
那女子并不动手,默默地听着他的曲子。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何彼苍天,不得其所;
逍遥九州,无所定处;
世人暗蔽,不知贤者;
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谢云石向来自许琴音第一,于这琴声上,自然有极高的造诣,琴音才奏,已经将心神贯注其中,物我两忘之际,那琴声更如流如泻,浑然天成。此曲至第四句上,只听海天西面一声凄怆的凤鸣破空而起,宛如金声玉振,直洞天幕。
就见西面碧桐山处腾起一片庆云,一头数丈长的青鸾展开双翼,向谢云石盘旋飞来。青鸾轻轻落到他身边,在草地上傲然踱行了几步,更将尾翼展开,随着琴音翩翩舞蹈起来。等待一曲终了,青鸾金色的眼中显出雌伏的神色,双翼张开,伏首向地,似乎向谢云石行了一礼,而后又展翅飞去。
萧韶九成,凤凰来仪。这已是音律中的最高境界。谢云石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就在此时,“锵”然一声振响,那女子的琴,突然响了起来!琴声干云裂石,金声玉振,谢云石不由矍然一惊!但见她与普通弹琴的方法不同,两根尖尖的指甲捻着琴弦,笔直地拉了起来,然后猝然放手,那琴弦嗡然长震,便是一声清脆悦耳之极的啸音,远比平常所弹清澈嘹亮。谢云石所交的琴音圣手不在少数,似此这样弹琴法,却是生平仅见。
那女子铿铿锵锵地弹着,曲调隐然就是他所弹的《漪兰操》。但这琴曲在她弹来,哀怨一变而为苍凉,隐隐之中,还有种俯瞰天下之感,谢云石初听颇觉怪异,但转思一想,或者这才是孔子真正的心意吧!
只听西山凤鸣连声不绝,朵朵庆云宛如无根自开的彩莲,从海天之际缓缓升起,拱卫着十八头在空中清歌乱舞的鸾凤。
九鸾九凤,宛如受了君王的召见,竟然一齐从千寻碧桐枝上飞舞而起,向琴音的方向飞来。
这已是千年未见的盛况。
鸾凤彩翼盘展,在空中宛如拖开了九道彩虹,一时碧波辉映,鸾腾凤舞,直舞得金翠乱落,如天雨香花,华丽不可方物。
谢云石一声长叹,九鸾九凤齐出,已经超出了人类的极限。
女子停止了弹奏,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他。谢云石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我败了!”
那女子仍然不说话,谢云石叹道:“谢某言出必践,此后,当以师礼待姑娘。师父家居何方?弟子这就前往拜会。”
那女子摇首道:“我并没有家,四处流浪,寻找能识得此琴之人。”
谢云石不由得仔细地看了那琴一眼,笑道:“这琴叫什么名字?弟子可真是没听说过。”
那女子摇头,道:“这琴本就无名,造它的人在刚雕成它之后,就死去了,所以没来得及给它取名字。”
谢云石点了点头,突然,微笑着问道:“那师父叫什么名字呢?既然已经拜师了,那也当知道尊者之讳啊。”
那女子道:“我并没有名字。前之言戏之耳,你不必称我师父,等你将我这‘折云手’学会之后,我就会离开的。”
谢云石摇头道:“那怎么行?我想想……有了!就叫‘漪兰’如何?空谷幽兰,兰心惠质,最适合师父了。”
那女子皱眉道:“你以后还是不要叫我师父了,听着别扭。你既然给我取名‘漪兰’,那以后就叫我漪兰好了。”
谢云石点了点头,道:“这也使得。师父……不,漪兰,这折云手你什么时候教给我啊?”
漪兰道:“早晚都是要学,不如现在就开始教吧。看你资质极好,大约学上三个月,就可以学得大半。”
谢云石吓了一跳,道:“三个月?”
漪兰静静地看着他,道:“怎么?嫌太长了?”
谢云石搔了搔头,道:“不是啊,我……我还要赶在七月七日到云中国去给国君祝寿呢。”
漪兰淡淡道:“那我就只好陪你去了。你不会嫌我给你丢脸吧?”
谢云石急忙摇手,道:“怎么会!我只怕那里富贵气太浓,你会不高兴呢。”
说着,谢云石请漪兰上了他的马,他自己把两张琴都背了起来,牵着马向前走去。此时才是七月初六,离天上牛郎织女相会之时尚早,但漫天夕阳胜血,暮云层层叠开,金色余晖中,已经有许多喜鹊在向着山那边飞了。
云中国地处云烟深处,是个海外小国,国民极少与人交往。但再小的国家气派都不会小,所以谢云石跟漪兰才进入国境,立即就有人迎了上来,问明了来意,殷勤地接入了驿馆。云中国君与碧落山庄交好之事天下知闻,这小小驿官自然巴结,马上送上两头供贵宾乘骑的麒麟兽,径直将两人送入了云中国的国都。
云中国的国都叫云中城,云中国虽然小,但这个都城颇大,人烟辐辏,繁华鼎盛之度,并不亚于别的大邑巨县。但谢云石司空见惯,漪兰视若不见,两人都不怎么觉得希罕,倒让那送来的驿官小小懊恼了一下子。
这一路上,谢云石从漪兰那里学得了折云手的口诀,自行修炼了起来。只是口诀艰涩之极,以他的聪明才智及对琴音的热爱,犹然进境极为缓慢。然而这口诀实在精妙,谢云石虽然只是学了几天,就已发觉了其中的妙处。他的琴音,也已大大地进步了。
这日乃是七月七日,晨露未干,星月未沉,他们已早早由礼官引着,向王宫走去。谢云石已然换了一身繁花锦簇的礼服,看上去风神都雅,但漪兰却仍然是那么一身土著打扮,不肯换过。谢云石也就由她,并不勉强。他想的也很简单,只要在云中国君的筵席上与漪兰双双奏一曲《海岳诉》,那便可以震惊四座,什么不敬之处,也就都不重要了。
云中国最好奢华,大街都是用东海云英石铺就的,平整宽广,流光幻彩,看上去极有气派。国君接受四方来贺的冲养殿,就更为华贵。整座大殿的殿梁,乃是用四根十丈长的龙湫木搭成的。这龙湫木传说生在海中孤岛上,每根可以长到六七丈长,似这般长大的,都是寿高百年以上,极为难得。龙湫木上,尽都是磨成透明的扇子大的贝壳,虽然是在殿中,但那阳光却已然透射而下,映出一片透明。云中国属海外小国,所以国君架子也不甚大,与那些来贺的宾朋杂坐在一起,正笑谈阔饮。
谢云石才走到殿门口,那国君的目光已经射至,大笑道:“贤侄来的正是时候,请上座!”
那国君略有些发福,看上去面团团的,一副久享太平的样子。谢云石一面前行,一面不住打拱道:“恭祝伯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春秋固在,永享升平。”
国君大笑道:“永享升平什么的,就不要说了,且乐今朝,才是至理啊。多年不见,贤侄的剑术,可有增进么?”
谢云石笑道:“剑术增进得有限,倒是琴画两艺,颇有进展,正要献寿于伯父。”
国君道:“好!好!”突然叫道:“众位且静静,听一下当代琴圣的绝艺!”
谢云石眉花眼笑的,显见别人称赞他的琴艺,那是比什么都高兴。他拉着漪兰道:“伯父,这是我新结识的高人,她的琴艺,更在我之上,今日就有我二人,为伯父奏《海岳诉》。”
国君挥了挥手,道:“好,就这么办!”
当下有人送上水来盥洗,另有人摆好金丝紫檀木的琴凳琴桌,供他们演奏。众人听国君说得那么郑重,不由都停止了喧哗,停杯不饮,静候佳音。
谢云石与漪兰对面相坐,相视一笑,同时举手在琴面上一划,登时,倘徜徉徉的琴音在冲养殿中散了开来。那《海岳诉》乃模拟东海之波,泰山之风,以海天相形,山岳变做之势,隐喻对主人的崇仰之情。这时两人合奏,一个如海潮澹荡,一个如山岳巍然,当真联合得丝丝入扣,众人倏忽如登高山而小天下,倏忽又如临大渊而震惊造化之威,目眩神鸣,当真要数月不知肉味了。
谢云石早就心神俱醉,只觉身子早就与那张琴合为一体,悠悠地身体都化成了音符,在空中旋荡着。大殿中一片安静,除了这琴声,更无一点喧哗。
突然,殿外武士大声报道:“凌冠羽求见!”
几乎有一半的宾客悚然而动,连如此婉妙的琴声,都不能安定他们的心神了。
武皇凌冠羽,传言三百年来终南山摩云书院武功最高的弟子,天下最著名的侠客!他凭着一双拳头,打遍天下无敌手,纵横江湖几十载,当真是鬼神辟易,无往不胜。只是,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云中国君也不禁动容,手上的金杯当地掉在了地上。便在此时,一道寒风漾开,刹那间冲散了殿内的喜庆气氛,寒风烈转,飙向云中国君!
谢云石也被这寒风惊起,他骇然发现,这寒风,竟然起于他的身旁!
那张古朴的琴已裂成了七八快,碎块中飞起一柄剑,所有的寒风,都是这柄剑上带起的!谢云石惊骇地抬头,就看到了漪兰的眸子!
这并不是他所熟知的,永远只是淡淡的眸子,这眸子中,含有着莫名的狂热,寒风舞动,剑光,已然掠到了云中国君的面前!
一剑,就将云中国君的头颅砍了下来!剑光跟着挥出,向殿后掠去。云中国君的脖腔里喷出一腔热血,轰然倒地。被惊呆了的宾客与禁卫们这才反应过来,乱糟糟地叫道:“抓刺客!”“刺客有两名,都别放跑了!”
那寒风倏然停住,倒卷了回来,呛啷啷一阵响,将几十名禁卫的兵刃冲开,漪兰那冰冷的手抓住谢云石,低声道:“走!”
寒风再度卷出,将两人包住,一路大响中,将禁卫们全都迫开,从殿后冲了出去!一起带走的,还有云中君那颗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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