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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 西雅图不眠夜

2005年秋。美国西雅图。

当夜幕慢慢笼罩下来的时候,西雅图这个城市开始呈现出它最迷人的一面,高楼上的灯火和海面上浮动的亮光交相辉映,温情和浪漫,都融化在这里了。

如果不是因为那部浪漫隽永的爱情电影《西雅图不眠夜》,这个位于美国西海岸的城市不会让人如此熟悉。然而,它却是美国西北部最大的城市,四季如春,常年绿意,有常青城之称,“老美”们自己也评价它是美国最适合居住的城市。在我看来,这座城市实在是不可思议,不但拥有古老的冰川、活跃的火山和终年积雪的山峰,同时也拥有海洋、湖泊、温暖的港湾和运河。但更神奇的是,整座城市被原始森林覆盖,却蕴藉着人类最高计算机科技的象征——微软,它拥有着美国的天才首富Bill Gates(比尔·盖茨),也培育了最伟大的吉他手Jimi Hendrix(吉米·亨德里克斯),所以说它既是微软的软件和波音飞机的展示馆,也是摇滚乐的圣殿和战场。

当然,西雅图最特别的地方,就是没有一般大城市的张扬喧哗,它有的是一份弥漫着咖啡浓香的宁静,世界上第一家Starbucks(星巴克)咖啡店就诞生于此,那个人鱼图案的绿色标志如今已遍布世界各地,成为小资们膜拜的图腾。

西雅图人爱喝咖啡是举世闻名的,据说他们每人每天都要喝四五杯以上的咖啡,在市中心,咖啡座或咖啡档随处可见,几乎是每五步就有,伴随着咖啡店的,是那些深藏于街道之间的酒吧饭店。帕克市场门口那家红椅白桌的Best Of Seattle(西雅图最好)咖啡馆则是我经常去的,也是很多游客的首选。以前在国内我是不怎么爱喝咖啡的,可是来到这里后也入乡随俗,逐渐喜欢上了这种温暖的咖啡文化。有时候喝完咖啡我会一个人穿梭在大小街道间,踏着石子路好奇地打量那些夹杂在人群中的衣着怪异的年轻人,然后去海边吹风。所有通往海边的路都是下坡路,沙滩坡势缓慢,退潮时分,露出的沙滩能有数十米之宽。这个时候若脱了鞋,迎着风,赤足在海滩上漫步是很惬意的享受,如果是夜晚降临,从陡陡的楼梯上去,坐在高高的露台上则可以看见太平洋的海面,而洒在上面的月光,就好像是“玛丁尼”甜酒上撒的可可碎末,令人浮想联翩。

如果你还记得《西雅图不眠夜》中Tom Hanks(汤姆·汉克斯)不眠时面对的灯火港湾,如果你还记得海报上的那几句话:What if someone you never met,Someone you never saw,Someone you never knew,Was the only someone for you?……如果那个你从未遇到,从未见过,从未认识的人,却是唯一属于你的人,那么,你将怎样?这里是西雅图,它相信人和人之间的奇遇。

是的,我也相信。

没有一座城市像西雅图这样同时充满了理想的光芒和生活的温暖,自从来到这座让人安静,也让人沸腾的城市,我领悟了很多从前不曾领悟到的东西。生命和爱情,思念和忘却,痛苦和愉悦,其实都不过是过眼烟云,因为你永远无法预知你的下一个人生奇遇是什么,停留或者继续,那个唯一属于你的人也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他已经跟你相遇过了,给了你爱的痕迹,那痕迹就在你心里。所以我很平静地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两年。平静到常常忘了自己是谁。

我是谁?真的,我是谁呢?所有的一切都变了,环境、语言,还有身份,甚至连名字都变了,仿佛是从一个星球降临到另一个星球,在这个星球我叫Cathy,是一个叫Frank的男人给我起的英文名字。我原来的名字是白考儿,不过这个名字早在来美国前就被我埋葬了,那段经历,那些事情,那个人,都被我埋葬了。我的心就是墓地。

但是Frank却极力想给我营造一个花园,他在西雅图联合湖区边一个绿树成荫的山丘上买了一栋大房子,前后都是绿盈盈的草地,木栅栏围着的。我在里面种了很多花,种花浇水是我每天很重要的一项功课,其余的时间我就去西雅图一所语言学院学习英语。真是糟糕,都学了两年了,讲的英文除了祁树礼,很少有老外听得懂。当然在那些老外眼里,我才是真的老外,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东方的面孔,笑起来很灿烂,总喜欢一个人在自家的花园里忙活,或是到湖区边的市场里买大螃蟹回来,凡上她家做客尝过蒸螃蟹的洋鬼子们都会赞不绝口,这就是现在这个叫Cathy的中国女人的生活状态。还不错吧,是不错,虽不是在加州,但同样温暖的阳光真的让她的面色红润起来了,连Frank也说,“红得真好看,看了就想咬一口……”

Frank是谁?不记得了吗?还能是谁啊,能把我从地球的那一边拽到地球这边来的,除了祁树礼,还有谁有这本事?不过我并没有跟他结婚,我们只是住在一起,但是周围的邻居却都以为我是他太太,每天早上经过我家花园如果碰见我在里面忙,就会热情地打招呼:“Hi,Cathy……”

我们住的这条街毗邻议会山,是西雅图最富创意的一块天地,也是最多元化的一区。走在大街上随时可见身穿奇装异服的前卫艺人,也会有穿戴时髦有品位的“上流社会”人士,因为这里住着的都是有身份有money的人。而沿着茂密的林荫道走下山丘,就是西雅图著名的Union Lake(湖上人家),湖上各种各样独特的房子令人称奇。因为当地人的生活品味非常与众不同,充满了艺术感与幽默感。清晨是观景的最好时段,宁静的湖面上笼罩着一层雾气,湖面上有嬉戏的鸳鸯,这些鸳鸯都是野生的,但每个早晨总有好心的居民拿些食物喂养它们,有时候起得早,我到湖边散步时也会给它们喂食物。

祁树礼当初选择在这里定居,肯定也是有考虑的,他知道我喜欢湖。而且西雅图是世界十大深水港之一,他的物流生意也就是从这里通向世界各地的。这里大部分人家都有游艇,若是小一点儿的艇就将它泊在家门外,大一点儿的,就停泊在“停船场”,比如Yacht Club(游艇俱乐部)。有些人则干脆把游艇当别墅,早晨若是到湖边散步,会看见有人从游艇里出来,西装革履,行色匆匆,还拎着公事包呢!电影《西雅图不眠夜》中Tom Hanks所住的船屋就在湖边,距离市中心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车程,现在是由一对很喜欢这部电影的影迷夫妇买下了它。

联合湖区旁边的街上有一家名为Athenian的海鲜餐馆,这里就是电影中Tom Hanks与友人用餐的外景地,窗口还摆有他跟老板的合影,这张合影引来了不少慕电影之名而光临此店的游客。

其实第一次知道西雅图这个地方是在三毛的《闹学记》里,当时我还在读初中,被繁重的课业压得喘不过气,三毛在书里描写的奇特学习环境让我心驰神往,甚至怀疑,这个世上有这么轻松的学习氛围吗?现在我来到了西雅图,当然不会错过学习的机会,除了学英文,我还学美国地理,就在西雅图大学。

当初报名的时候祁树礼就很纳闷,问我怎么对美国地理感兴趣,我说多了解一些美国的东西,会让我对自己的祖国更加心生敬意,想想我们的祖国多伟大啊,就那么大的地儿,却养活了世界五分之一的人口。祁树礼连连点头,夸我有爱国心,他就是这点好,我学什么他都不反对,总是微笑着表示赞许。事实上他也没时间管我学什么,除了工作,他还要应酬,满世界地飞,忙着呢,他很少有时间在家。

但是他并不知道,我学的根本不是什么美国地理,美国几亩田几块地关我什么事,那只不过是我的幌子,我真正学的是钢琴!位于西雅图市中心的太空针旁边的Experience Music Project(音乐体验馆),就是我学琴的地方。太空针其实是座观光塔,是市内最高建筑,一直是西雅图的标志,远远看去,针形的塔顶高耸入云,整个设计颇有点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因为有点恐高,我没上去过。而音乐体验馆的功能则很多,集科技、艺术、教育为一体,由Frank Gerry(法兰克·盖瑞)设计,建筑外表由三千枚不锈钢片和铝片组成,再结合明亮的色彩,很好地展示出音乐的力度与流动之美。每天我都会先去郊区的西雅图大学报个到,一般都是祁树礼开车送我去,他的车一走,我就马上再坐巴士绕到体验馆,最多不会超过二十分钟,方便得很。

其实祁树礼若知道我学琴并不会反对,但不知为什么,我很怕他知道,潜意识里,也不想让他知道。是的,我现在跟他生活在一起,对他完全是敞开的,接受陌生的生活,接受命运的安排,也接受他的爱,但是在内心最隐蔽的角落,总留着一架琴,今生是没有指望做那个人高山流水的知音了,但我需要一种力量来让自己平静,慢慢地让自己沉睡,忘记很多事,忘记那个人,让自己的心真的变成一座坟,埋葬了过去,我才能完好无损地活在现在。

体验馆的钢琴教室里的学生流动性很大,今天来的还不到十人,说不定明天就满员了。学琴的大多是女性,年龄层次跨度很大,从几岁、十几岁的女孩到六七十岁的老太太都有。我是少有的东方人面孔。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德国太太,胖胖的,一头褐色鬈发,笑起来特别亲切,我们都叫她劳伦太太。她非常可爱,性格活泼,一点也不像四十多岁的女人,跟学生相处得像朋友一样。上课的时候,就像三毛写的那样,上着上着,她会突然发现某个人的项链很好看,就马上停止演奏教课,要那个学生摘下项链让她看,大家也都会围上去鉴赏,热烈讨论,话题越扯越远,直到下课。有一次上课时劳伦太太不知怎么瞄到了我穿的毛线背心,马上要我过去给她看,问我是在哪买的,我说是国内的妈妈织好寄过来的。她立即兴奋起来,连说中国妈妈真好,会织毛衣,其他的学生也都围过来讲起自己的妈妈,这样,一节课很快就过去了。我在这里是为了学琴,但能认识这么多朋友真的很开心,劳伦太太虽然上课经常跑题,但她的钢琴真的弹得超级棒,至少在我眼里是大师级别了。她弹起琴来非常沉醉,晃着脑袋,闭着眼睛,手指如飞,真正的人琴合一。她喜欢弹快节奏的曲子,热烈奔放,其他的学生也受她的影响,弹得都很激情,音乐一响起,教室里经常是奔腾的海洋,只有我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置身音乐之中,也置身音乐之外。我喜欢舒缓深情的曲子,可能是东方人比较含蓄的个性所致吧。劳伦太太发现了我的沉默,那天就亲自把我点了出来,要我当着大家的面演奏一首曲子,她鼓励我说:“来,宝贝,弹给我们听听,想弹什么都可以,好吗?”

我推辞不过,就坐到钢琴前开始演奏,我想也没想,直接演奏,过门一弹完我才知道自己弹的竟是《爱》的主题曲,心一下就跌进一条黑暗的隧道,琴声带我穿过这条隧道,又回到了那个曾经很熟悉的星球,那里有我的故土和亲人,那里有我死去的爱情,婉转缠绵,声声哀切……是前世的回响吗?还是今生的呼唤?那个人,那架琴,还在地球的另一边等着我吗?我知道今生是没有可能再见到他了,他现在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呢?穿越这时空的距离,他若听到我的琴声,会记起我们失落的爱情碎片吗?

墨池……我在心里喊着他的名字,刹那间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最后一个琴音落定,同学的掌声是什么时候响起来的,我完全听不到。“哦,宝贝,亲爱的,你弹得真好,”劳伦太太过来拥抱我,“什么曲子,如此动人,我从没有听过,亲爱的,是谁写的这首曲子?”

“在中国有一个优秀的作曲家,他和她的太太一起创作并演奏了这个《爱》的系列曲,后来他的太太去世了,他就一个人孤独地延续这美丽的音乐童话,他自己又为这个系列曲写了很多曲子。他本来可以写出更多的曲子,可是他病了,治不好,可能现在还活着,也可能已经死去,但他的音乐却在每一个喜欢他的人心中流传,现在还在流传……”

这是我用英文跟大家讲述的一个中国音乐家的故事,还没讲完,有几个学生就哭了起来,抱住我,其他的学生也过来拥抱在一起,劳伦太太拉开她们,握着我的手说:“亲爱的,这个系列曲我听说过,在中国是有一个很了不起的音乐家,你肯定是认识他的吧,他的曲子都是由他自己演奏的吗?”

“是的,都是他自己演奏的。”

劳伦太太脸上充满钦佩和向往,“哦,上帝,真希望可以见到他,听他弹琴,上帝保佑他……”

回家的路上,我一路也在念着“上帝保佑他”,其实我每天都在念,希望他平安,希望他安然无恙,如果有上帝,会保佑他的吧?上帝无处不在,可是上帝又在哪儿呢?

我通常都是在路边的露天咖啡座喝过咖啡才进家门的,因为实在是经不住那浓香的诱惑,品着咖啡,看着过往的人群,慢慢享受这座城市独有的宁静与和谐的美。西雅图因为受海洋性气候的影响,一年四季多雨,这里只有两种颜色:晴天的翡翠绿,阴雨天的灰白。两种我都喜欢,选个舒服的姿势放松地坐着,可以细致地感受西雅图含蓄内敛的颜色,也可以想象,上帝究竟在哪儿呢?

时候差不多了,我才慢悠悠地回家。

一进客厅,祁树礼就远远地冲我笑,快步走过来给我一个拥抱,一个亲吻,这是他跟我见面和分别时必有的功课。也许是看顺眼了的缘故,我觉得他其实蛮帅的,戴了副眼镜显得很斯文儒雅,尤其是身材保持得很好,没有中年男人特有的肚腩,穿家居服时会让人觉得很温暖,若换上西服,还真是英俊笔挺。

“今天学了什么?累不累?”

他牵我到沙发上坐好,搂着我,将头挨着我的头,“干吗这么辛苦地跑来跑去,不让我去接你呢?”

“走一走,锻炼身体嘛,老坐着不动会变成亨利太太的。”

亨利太太是我们隔壁的邻居,很胖,有多胖呢,一张单人的沙发几乎容不下她的大屁股,每次来我们家只能坐双人沙发。他们一家都很胖,她丈夫也是个大胖子,肚子大得可以装下三胞胎。这家人跟我们住得最近,也走得最近,就像一家人,花园连着花园,阳台挨着阳台,站在卧室阳台上就可以跟他们拉家常,我们两家还经常一起开游艇出去玩。只是半个月前他们搬到休斯顿去了,他儿子在那里成了家,媳妇有了宝宝,他们要过去照顾儿媳。

“他们的房子一直空着吗?”我问祁树礼。

“应该不会吧,听说要租出去。”

“这么大的房子,谁租得起?”

“瞧你说的,美国是什么地方,有人买得起也会有人租得起,”祁树礼剥了一个葡萄塞到我嘴里,“要不我们把它买下来吧,连成一片多好……”

“神经,要这么多房子干吗,我们现在住的这房子就大得吓人。”

我说的是实话,我们的房子有四层呢,仅三楼的卧室就有一百多平方米,晚上一个人住还真会害怕。祁树礼却有另外的打算,他旁敲侧击地说:“其实也不是你说的那样,如果房子里多几个孩子,多大的房子都不够用……”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又在暗示我。跟他来美国这两年,他一直想让我给他生孩子,经常说养猫养狗还不如养孩子之类的话,还说有了孩子我在家就不会寂寞,人生也会多很多乐趣,未来也会有希望。这些道理我都懂,我也并不拒绝孩子,虽然跟他没有婚姻关系,可是在美国未婚生宝宝很普遍,而且有个孩子对他或者对我都是个安慰,特别是他,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膝下还是无儿无女,辛苦创下的家业无人继承,想想晚景的确凄凉。可是很奇怪,我并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却一直没怀上孩子,而祁树礼却以为我在偷偷地搞小动作,想问又不敢问,心事重重的。

我今天就干脆把话给他挑明了,免得他疑神疑鬼,我说我没有避孕,没有怀上宝宝可能是怀不上了。因为几年前的那次大出血伤到了子宫,可能很难再怀上了。我指的是做掉耿墨池的孩子的那次,都过去这么些年了,想起了还会心痛,也许是报应,上帝剥夺了我做母亲的权利,我可能真的不能生了。

“不会的,怎么会呢?”祁树礼一听就紧张起来,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我们都还年轻呢,不急的,慢慢来,这事也急不来,会有孩子的,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其实我了解他心里所想,虽然我一直没有明确表示要跟他结婚,可是一旦有了孩子,那我这辈子都会跟定他了,他与其说是想要一个孩子,不如说是想要我一生一世地跟着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他应该知道的,我既然已经跟他来了美国,还有可能回到过去吗?

“你的生日马上要到了,想要什么礼物?”他见我闷不做声就转移话题。他就是这样的,非常小心谨慎,除非我自己开口,否则他绝不提及过去,他知道我心里的伤口需要痊愈,过程可能很漫长,甚至可能需要一辈子。

“每年都过生日,有必要吗?”

“傻瓜,在美国,过生日可是讨好太太最好的理由了,我怎么能错过呢?”他满脸都是笑,目光闪烁。

这又是一个暗示!他想让我成为他的太太!

两年前我们倒是有过婚姻关系,但随后就解除了,新婚之夜他还差一点死在我手里,01毫米……唉,不想了,一想心口就隐隐地发痛,那伤口真的还没有痊愈,不能触碰,一碰就鲜血淋漓。

我起身一个人闷闷地上楼。

“考儿,”他在背后叫我,“我一直想要你开心的,只要你开心,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哪怕是上天摘星星……”

我站在楼梯口回头看了他一眼,好深情的目光,让我无处可藏,“谢谢!”我淡淡一笑,转身上楼。一转身,泪水就夺眶而出。

我完全相信他所说的,就如我无法欺骗自己的感情一样。我可以对任何人撒谎,却无法对自己的心撒谎,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的心还属不属于我,因为我无法左右内心的想法,脑子里想忘记一件事情,心里却越发地想念,我的心和思想完全是背道而驰的,就像理智和情感,永无可能站在一条线上。对于身后这个男人,我深深地感激,经历了这么多事,对我始终不离不弃的也只有他了。我什么都可以给他,甚至想为他生个孩子,可是有什么办法,我无法将爱情给他,哪怕是分一点点都不行,我的爱,不属于他,甚至不属于我。那爱早就被另一个星球的另一个男人剥夺和占据,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将我的爱从他手里夺回来,哪怕是他进了坟墓,即使掘开他的坟也无济于事,因为那爱早就被他封在心底,看不见,摸不着,你能把他怎么着?

在这个陌生的国度,祁树礼纵然有天大本事,却无法夺回他想要的爱,只能远远地躲在这西雅图,不怕天不怕地,就怕那个男人追过来;而那个男人其实什么能力也没有,甚至连生命都无法挽留,却轻而易举地拥有我的爱,即便是隔着千山万水,也能让这爱的主人为他流泪,谁能解释这是为什么?没人能解释!我们三个就像是三颗星球,祁树礼紧挨着我,日夜围着我旋转,而另一个男人却在遥远的星河外,我望穿秋水不由自主地绕着他转,三颗星球即使旋转到天外,也没有形成直线的可能,就像是前世就定好了的宿命,我们的轨道也是定好了的,无法改变,只能朝着各自的轨迹各自旋转,爱无止境,悲伤无止境……我生日那天,祁树礼一大早就出了门,我也和往常一样去音乐体验馆上课。一进教室,劳伦太太就拉我到一边,炫耀似的拿着几张音乐碟给我看,“瞧瞧,宝贝,我托日本的朋友带过来的……”

我微笑着接过一看,像突然遭了什么重击,全身的血液顷刻倒灌进心脏,音乐碟上的男人坐在一架黑色钢琴前,一只手支在琴盖上侧脸沉思。耿墨池!我只看到那三个字,就头晕眼花呼吸不上来了。

“很好听啊,昨晚我听了一晚上,太棒了,上帝,想不到你们中国还有这么杰出的音乐家……”劳伦太太没有注意到我的失神,兴高采烈地跟我讲述她听这音乐的体会和感受,继而她也要其他学生听,整节课就是欣赏这位中国音乐家的音乐。教室音响里传出的优美钢琴声也吸引了路过的老师和学生,有的站在教室门口,有的站在窗户前,完全沉浸在《爱》的世界里,音乐没有国界这话真是没错,可是我却完全听不进去,课上到一半就借口头疼离开了教室,失魂落魄地逃回了家。

我肯定不会直接回家,时间还很早,祁树礼会起疑心的。我决定去海边转转,头有点疼,也许吹吹海风会好些的。还是太思念的缘故,一旦思念的东西呈现在眼前,伪装的坚强反而失去抵抗的力量,异国他乡,看到他的东西,我就无法坚强。

泪水一直在我脸上流淌……到了海岸码头,情绪才渐渐好转,西雅图的海岸码头区有着与市区截然不同的情调,虽说与市区仅仅隔着一条高速公路,看着古老的电车慢慢驶过,似乎走进了另一段时空,海风轻拂,散步在码头边的人行道上,却享受着海岸城市专属的浪漫情调。面对着普捷湾,欣赏落日,还有海面上的渡轮、帆船和游艇,这幅充满生气的水上景象让我的心情慢慢舒展开来。

街道对面就是著名的帕克市场,始建于1907年,最初是西雅图农民和渔夫们自发的农贸交易市场,历经沧桑,如今这里已经成为西雅图的标志之一,它的鲜明的“Public Market Center”招牌曾经出现在《西雅图不眠夜》中。走在市场街道上,可以很真切地感受到西雅图特有的富足和悠闲,即将落山的夕阳斜斜地照在温润的石子路上,街道两旁挂满了鲜花盛开的花篮。花商们炫耀着灿烂的雏菊和百合,以及各色制作精美的干花,当然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品,中国的、印度的都有。而市场里面的渔夫们则高声叫卖着巨大的龙虾、螃蟹,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随处可见恋人们手拉手,旁若无人地展览着他们的爱情,所以说西雅图是一个浪漫的地方,从海洋到墓地,从天才到歌手,从渔夫到爱情,它其实只是纵容着我们的不眠的理想。

在海边逗留到很晚才坐电车回家,下了电车到了联合湖区的水边还舍不得回去,几只鸳鸯在水中嬉戏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赶紧掏出口袋里的巧克力来喂它们。因为刚才在海边玩,脚上沾了很多沙子,我脱掉鞋,坐到湖边的石板上洗脚,好舒服啊,清凉的湖水温柔地亲吻着我的脚丫,我像个孩子似的踢水玩,那些鸳鸯受了惊,扑腾着翅膀游远了,我呵呵地笑着,完全忘了上午看到劳伦太太的音乐碟时的不快……可是不知道是眼睛花了还是怎么着,我好像看到停靠在水边的一艘豪华船屋上有个男子在朝我这边张望,我想看得仔细些,那个身影却一晃不见了,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愣在湖边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果真是太思念了,仿佛这个世界就是为了纪念他而存在,看见什么都是他的影子,就连幽幽湖水也仿佛倒映着他的脸,变幻不定,欲语还休,提醒我他真实地存在过,落日的余晖洒在湖面上,闪着细细碎碎的波光,那正是我们破碎的爱情的真实写照。

我顿时黯然神伤起来,再也没有心情嬉戏玩水,穿上鞋子无精打采地上坡,穿过密密的林荫道,来到了家门口。

一进门,祁树礼一如既往地又给了我一个热烈的拥抱,把我牵到客厅,“上哪儿去了?又到湖边玩水了吧?”他眼真尖,看到了我裙角的湿印。

“我去喂鸳鸯了。”

“你把它们喂饱了,自己还饿着肚子吧?”祁树礼搂着我朝客厅的壁炉那边走,“中午上哪儿吃的饭,生日也不回来,害我白等……”

“哦,我和几个同学到码头区玩去了。”

祁树礼似笑非笑,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他指着壁炉边一件绒布盖着的大家伙:“揭开看看,这是你的生日礼物,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猜测着那个大家伙,绒布盖着看不到面目,但轮廓却像是很熟悉,我的心一阵狂跳,抖抖地揭开了,一架华丽的黑色钢琴赫然出现在我面前,灯光打在上面,闪耀着无比尊贵神圣的光芒……我捂住嘴,难以置信,不敢靠近,无法言语,祁树礼从背后拥住我,在我脸颊轻轻一吻,“我知道你喜欢弹琴,也知道你一直在学琴,想弹就弹啊,干吗背着我,我说过的,只要你开心,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

我哭了起来,尽管极力在压抑自己的哭声,可脸上还是泪流成河,“你何必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的……”我掩面坐在沙发上,看都不敢看那架琴。

“值不值得只有我自己知道,你又怎么会知道呢?你不曾了解我的心,就像我走不进你的心一样,考儿,其实我已经很满足了,跟你生活在一起,每天都很开心,看到你红扑扑的脸蛋儿我就开心,我不敢再要求什么了,因为我知道上天从来就不会很慷慨,要得太多反而会失去原有的,我已经上过这样的当,不想重蹈覆辙……”

“你怎么知道我偷偷学琴?”这倒是我好奇的,我一直做得很隐蔽,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祁树礼笑了起来:“一开始就知道了,你说学什么美国地理我就知道,美国几亩田几块地关你什么事,你会去学吗?”

我哑口无言,真的,我怎么把他的高智商给忘了呢?他是谁啊,他是祁树礼呀,我什么事能逃得过他的法眼?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你的……”真相被揭穿,我很尴尬。

“不用说对不起,我不会在意的,你瞒我是因为怕我难过,这证明你已经顾及我的感受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祁树礼看上去真像是很高兴,我真服了他了,早就知道我是去学琴,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姜还是老的辣啊,在他面前玩套路只能显出我的稚嫩。

“我后天要去纽约,可能要几天,”吃饭的时候祁树礼又说,“9·11嘛,每年都有纪念活动,你知道的……”

我是知道,四年前他从那场旷世灾难中幸存下来,可他公司里的十几个员工却没能逃出那座摩天大厦,还有好几个挚友都不幸遇难,每年的九月十一日他都会去世贸遗址和其他遇难者家属一起参加悼念活动,三周年的时候我提出要去,被他拒绝了,他说我会受不了那气氛。“那你干吗去呢?”我当时问他。他叹口气,说那里有他不能忘却的东西,那些逝去的挚友的亡灵期待他每年一次的拜会呢。

所以这一次我没有提出要去,只问他:“那我还去不去学琴呢?”

“学啊,当然要学,既然你喜欢就不要放弃嘛,做事情就是要有始有终,但每天跑来跑去的我怕你累着,所以想给你找个钢琴老师上门来教你,我已经交代了大卫,他会帮你找到一个好老师的,估计很快就会有消息。”

“谢谢!”我由衷地说。

他伸手捏了一下我的脸蛋:“跟我还说谢谢啊,小东西!”

两天后他启程飞往纽约,我则到学校跟劳伦太太及同学们道别,大家把我团团围住,紧紧抱着我舍不得我走。老外还是很讲感情的。

“哦,亲爱的,真想再听你讲讲那个中国音乐家的故事,我们都很喜欢他,真希望他还活在这世上……”劳伦太太说着眼泪都流出来了,她一直是个乐观活泼的人,不知道此时是为我流泪,还是为那个中国音乐家流泪。

回到家,佣人朱莉娅告诉我说,大卫带着一个男人来过,说是给我请的钢琴老师。朱莉娅是个胖胖的黑人姑娘,一头的鬈毛,厚厚的嘴唇,手脚却很灵活,但没见过什么世面,对什么都大惊小怪的,她带着夸张的表情用英文跟我说:“Oh,my God! The teacher who Mr.David introduced to Miss is so handsome,just like the Prince of East.”(哦,上帝,大卫先生给小姐您找的老师可真是英俊,像个东方王子。)“Prince of East?”(东方王子?)“Yes,Miss,very handsome.Ive heard David that he is called Steven who is from France,but he has a face of East……”(是的,小姐,很英俊,听大卫说他叫史蒂文,从法国来的,却长着东方人的面孔。)朱莉娅还在喋喋不休地说,我懒得理她,心里觉得好笑,老外看东方人见着谁都说好看,有一次隔壁的亨利太太说她在美容院认识了一位中国太太,形容得跟个天仙似的,后来在她家的Party上见到,我差点笑出声来,那位太太除了皮肤保养得好,身材比亨利太太苗条,长相可真不敢恭维,起码这样的太太在国内随便哪个城市一抓就是一把,这就是文化的差异吧,审美观不一样。

“Steven said he will come back again this afternoon.”(史蒂文先生说他下午再来。)我很累,想上楼睡觉,朱莉娅却提醒我下午还有客人要来,好像对这个客人她比我还期待。

“Call me when he comes.”(他来了就叫我。)我朝她挥挥手就上了楼。

我想我是真的累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感觉在做梦。我在梦中飞,一直飞,仿佛是有股力量在牵引着我,身边朵朵白云飞过,穿过高山穿越海洋,最后我降落在一个宁静的湖泊边。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湖,新疆的湖,依然是碧草连天,清澈见底的湖水中鱼儿们自在地游来游去,而水边也有水鸟在嬉戏。

一阵风吹来,忽然传来一阵琴声,丁丁冬冬,宛如天籁,我顺着琴声望去,只见在湖对岸竟摆着一架钢琴,一个白衣男子坐在琴边忘我地演奏着。我惊喜不已,沿着湖边朝他走去,近了,更近了,他的身影就在眼前,琴声扣人心弦,可是当我再靠近些时,那男子突然不见了,而琴声却还在继续。我紧张地四处张望,还是见不到那男子,只有婉转的琴声继续敲打在我的心尖,抚慰我的伤痛,诉说着迷离的旧事……咚咚,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我就醒了,动也不能动,这才意识到刚才只是个梦,“Miss Cathy……”朱莉娅在外面喊。

“What?”我擦了擦额头的汗,这个梦让我累到出汗,好像真的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的旅程一样。

“David has taken the piano teacher here and now is waiting downstairs.”(大卫带着钢琴老师来了,就在楼下等着。)“知道了,我就来。”

我起身下床,琴声突然又响起,这次我知道不是梦,是楼下的那个“东方王子”弹奏的。他就是我的老师?上帝,怎么这琴声这么熟悉?《离别曲》?怎么会是这首曲子?!

脑子里电光火石般,迅速闪过许多记忆碎片。我慌乱不已,连衣服也没换就冲出卧室,从三楼奔到二楼,正准备从二楼奔到一楼时,我呆住了,一眼就看到楼下客厅的钢琴边坐着个“王子”,不是梦中的白衣,而是上穿橘色针织衫,下穿米色裤子,背对着我,好耀眼啊,那光芒直射过来,让我头晕目眩,差点让我从楼梯口栽下去。大卫看到了我,连忙起身问好:“Hello,Miss Cathy……”

“王子”闻声回过头来,梦幻般的面孔正对着我,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微笑着,目光闪烁如星辰,他已经停止演奏,朝我挥挥手,用英文打招呼:“Hi,Miss Cathy,Nice to meet you.”(很高兴认识你。)这个时候我已经傻了,都不知道怎么动了,是朱莉娅扶我下的楼,大卫连忙给我介绍道:“这位就是祁先生要我给您找的钢琴老师。”

“Hello,my name is Steven.”这个假洋鬼子抢先说话了,双手抱胸,款款走来,朝我伸出了高贵的手。

我回过了神,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也伸手跟他握了握。他一接到我的手就狠狠地捏了一把,仿佛要把我捏碎,可是脸上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疼得几乎叫出声,慌张地想抽回手,他却冲我迷死人不偿命地笑着说:“You are very beautiful,just like angel.”(你非常美丽,像个天使。)若不是旁边还有人,我真要踢他两脚。好在他及时松开了手,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我,又是一连串的英文甩过来:“Have you just woke up? What did you dream about? Did you dream about me ? ”(你刚起床吗?做了什么梦?有没有梦见我?)大卫这才注意到我穿的是睡袍,光着脚,头发披散着,他连忙很有教养地起身告退。他一走,假洋鬼子又狠狠捏了一把我的脸蛋,这回说的是纯正的普通话:“美国的面包蛮养人啊,居然把你养得白白胖胖,还白里透红!”

这一幕被旁边的朱莉娅看到了,她诧异地瞪大眼睛,我忙吩咐她,“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可以进去了。”说的也是英文,假洋鬼子笑了起来,“不错,英文说得很流利,有进步,谁教的?我的老邻居吗?”

朱莉娅已经进了厨房了,我打量着这个外星人,还没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你……你怎么过来的?”

“坐飞机过来的啊,难道从太平洋游过来不成?”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真是奇怪,刚才说英文很流利,一说中文就结巴了,外星人龇牙咧嘴地冲我笑,“要知道你在哪儿很难吗?我来西雅图都一个多月了,一直在附近晃悠,经常看到你在湖边喂鸳鸯。”

我猛地一怔,忽然想起几天前在湖边的船屋上看到的那个熟悉的身影,当时我还以为眼花了,原来真的是他!

“你……”

“你怎么成结巴了,不会连自己的母语都忘了吧,不像话!”听听,这是花钱雇来的老师吗?还没开始上课就教训起我来了!

“你上这儿来干吗?你住哪儿?”这句话倒说得很利落。

“就住船屋上啊。”

“船屋?就像Tom Hanks住的那样的船屋?”

“嗯,租的,怎么你也喜欢那部电影?”他呵呵笑了起来,对于自己的突然出现给予了很合理的解释,“听说你们家要找个钢琴教师,我正好要找工作,所以就来应聘了,怎么,我还没资格教你吗?”

我的表情告诉他,我不信他的话。

“你不信?是真的啦,我破产了你知不知道,米兰把我的家底都败光了,还欠了很多债,没办法,只好躲到这里来了。”他说得头头是道,很认真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

我的心顿时揪成一团,“你……不是很有钱的吗?”

“再多的钱也经不起她那样折腾啊。”他叹口气,非常疲惫沮丧,虽然眉宇间还是掩饰不住根深蒂固的傲慢不羁,但颓废的神情好像真的经历了一场人生变故。他说得很可怜,“我现在很穷的,没地方住,只能住船屋上,还是租的呢,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正好在报上看到你家登的招聘钢琴教师的广告,只好上这儿来混饭吃了。你知道的,除了弹钢琴,我什么也不会……”

他哀伤的样子简直让我崩溃,我觉得我的脑子不够使了,事情来得太突然,根本容不得我细想,我只是很替祁树礼难过。如果现在他还在飞机上,如果他知道他派人雇的钢琴老师就是耿墨池,只怕他要从飞机上跳下来。

“想什么呢?”这家伙在我脸上找到了信任,变得不规矩起来,手搭上我的肩膀,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搂着我坐到沙发上。我不无忧虑地说:“我怕祁树礼会从飞机上跳下来。”

“嗯,”耿墨池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