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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两人身边,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小天地。

吕仲明脸上正一红,尉迟恭却拉起他的手,侧头道:“几位将军,且先听我一言。”

一语出,厅内终于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尉迟恭。

尉迟恭道:“为了救四位将军,我麾下一共牺牲了一百一十八条性命,都是追随我前来此处,为瓦岗效力的汉子。”

尉迟恭的声音浑厚,又道:“我想,战死的弟兄们一定不愿看到现在的场面。不如诸君先将这些话放一放,计议仔细,要如何退去北邙山下的王世充大军如何?”

众人都觉面目无光,尉迟恭又道:“先告辞了。”说毕便与吕仲明携手离去。

当夜,月上中天,李靖匆匆来报信,却是喜讯。

“唐王掉头直奔长安。”李靖道:“长安城应当是能破了。”

“我看看。”尉迟恭接过信,里面是李世民亲笔写给他们的,果不其然,唐军与隋军在河东展开了长达将近一个月的拉锯战。裴寂力劝李渊先平隋军大将屈突通,双方僵持不下,最后在李世民一再坚持下,李渊打开了吕仲明留下的锦囊。

一切都在吕仲明的预料之中,锦囊内只有八个字:瞒天过海,暗度陈仓。

锦囊留书促使李渊下了最后的决定,分兵绕过河东,直取长安。

“你怎么知道唐军会僵持?”尉迟恭问。

“猜的。”吕仲明笑笑道。

“他也不容易。”李靖唏嘘道:“就怕走错一步棋。”

“其实大可以不必这么谨慎。”吕仲明道:“以现在的局势而言,容错率还是很高的。”

吕仲明看着信出神,李世民在信件末尾提及局势有变,袭击长安是攸关生死的一战,如果可能,务必放弃瓦岗这边,回师来援。

“你的事办完了么?”尉迟恭问。

“还没有。”吕仲明笑笑,答道:“我还没想通,没想通,就难以下战书。”

“想通什么?”李靖问道。

吕仲明折好信,沉吟片刻,这些天里的经历,已经隐隐约约,对他有所启发,生是什么,死是什么?尉迟恭手下无数兵马,李世民、李密、王世充……动辄上万人的交战,在许多人眼中只是一个数字,两万兵员,十万兵员……可一旦到了战场上,这些数字都化作了活生生的人。

每一个士兵,都是鲜活的生命,有着喜怒哀乐,就像他吕仲明一般,从小在父母的身边长大,养大后,为了这样或者那样的理由去参军,犹如蚁群一般冲锋陷阵,最终将性命牺牲在沙场上。

“生死是什么?”吕仲明问。

李靖有点意外,说:“这不是你们道家钻研的事么?”

吕仲明嗯了声,期待地看着李靖,李靖道:“在认识红拂以前,生对我来说,是安置身心,认识红拂,前往并州之后,一生乃是寻找我自己的位置,不甘人下,在乱世中找寻一席之地。”

吕仲明点点头,正在这时,翟让亲自来了。

翟让铠甲未卸,满身血气,在厅堂内坐下,长叹一声。

吕仲明打量翟让,他对这家伙印象好不到哪里去,毕竟也是他和李密那笔烂帐,才害得他们这么狼狈,要不是尉迟恭能打,说不定两人就有大麻烦了。尉迟恭去救他手下这么多人,目地也是为了挖他的墙角,大家谁也别说谁狡猾。

“尉迟兄弟,我轻信李密,对不起你们。”翟让沉声道。

尉迟恭一听便知翟让已经都调查出来了,只是微微一笑,答道:“不碍事,伤已经好了。”

翟让倏然动手,两根手指居然是朝自己双眼戳去,吕仲明与尉迟恭同时色变,闪电般的瞬间出手,饶是如此,翟让手指却依旧戳中了一双眼睛,吕仲明与尉迟恭合力,险些就拉不住。

“你疯了!”吕仲明道。

尉迟恭惊魂犹定,幸亏及时拉住翟让,尉迟恭愤怒道:“翟让!如今大敌临头,你不去准备退兵,为你小弟的错,还我一对招子有什么用?!”

翟让双目流泪,红肿,长叹一声。

吕仲明这下对他彻底改观,已不再膈应他了,转身去拿来尉迟恭用剩的药膏,小声道:“来,我给你上点药。”

“李密日益骄纵。”翟让道:“但也因为他,瓦岗才有今日之盛。我还记得当年刚认识他的那一天。”

那时候李密犹如丧家之犬,杨玄感兵败如山倒,参与起义的兵员一夜间满门抄斩,李密先逃到冀州,再逃到太行山以东,在村镇中结识一名秀才,娶了个妻子,结果被人告发,不得不抛弃丈人一家,自己逃跑。

李密四叩无门,起义军首领都不愿接受这人,李密空有满腹策略,却投奔无门,最后来到滑县,翟让率军抢粮归来,见李密系了根绳子,悬在树下预备上吊,便救下李密,将他带了回寨中。

“我不懂争天下。”翟让叹道:“也不想当皇帝,唯一的念头,就是带着弟兄们安守一方,有一口饭吃,这些时候,李密说洛口仓可取,我便带着弟兄们去打,我只会打仗,也只能打仗。我把弟兄们带上了这条路,却不知该走向何处,李密想的越来越多,我总是跟不上他。”

“他的初衷是好的。”翟让道:“我已撤去他兵权,令他闭门思过,尉迟将军大度,若唐王问起,翟让将一力承担。”

尉迟恭看着翟让,不禁有些动容。

翟让脸上有一道刀疤,赤裸的手臂上满是伤痕,可见确实是身先士卒,历经连场大战,尉迟恭叹了口气,说:“大当家想的,我都明白。”

“打仗很累。”尉迟恭给翟让斟上酒,说:“杀人杀得手软,有时候,只想安安稳稳,过过自己的小日子。奈何这世道,你不杀人,别人就来杀你。”

“是啊。”翟让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说:“来日若有变数,我还想请尉迟将军一件事。”

尉迟恭眉毛微动,期待地看着翟让。

“天下大乱既起,必有明主现世。”翟让道:“这是魏征说的,若可能……”

说到这里,翟让却沉吟片刻,而后道:“罢了,此话本不该说,就此告辞。”

尉迟恭也没有再问,起身道:“大当家慢走。”

翟让站在院子里,回头看了一眼,天气闷热,小雨下了起来,他便这么站在雨里。

“大当家留步。”吕仲明终于替尉迟恭问出了那一句话,也替翟让说出了那句话:“唐王不日间将东来,大当家可愿意与唐王一晤?”

“不了。”翟让想也不想,淡淡道:“若真有那一天,我想请尉迟将军,把我的小弟们带到唐王面前,善待他们。”

“那你呢?”尉迟恭问。

“我留在洛口,陪陪李密。”翟让道:“我已勒令他终身不得再离开此城一步,我在这里当个县令,不管是谁当皇帝,我就帮着他看看粮仓,陪李密喝喝酒,也是好的。”

尉迟恭一笑,翟让难得地也朝他们笑了笑,一抱拳,转身告辞。

翟让走后,吕仲明唏嘘实多,本想前来坐收渔翁之利,没想到最后却是这么一个结果,只能说是人算不如天算。

“准备全军撤退罢。”尉迟恭道:“咱们已经起不了多大作用,翟让也愿意放咱们走,五天之内撤离。”

“你确定真会让咱们离开?”李靖问道。

尉迟恭答道:“翟让要投王世充,李密大势已去,到时我自请调任偃师城,再半路离开就行。”

李靖点点头,离府前往兵营布置安排,吕仲明坐在廊下,心想要怎么在离开前朝善无畏搦战。善无畏此刻或许正在设法调解瓦岗之乱,然而乱势既成,王世充又越过北邙山,此刻将是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危机。

尉迟恭看着吕仲明,眼中充满了温柔,彼此对视一眼,倏然都心有灵犀。吕仲明侧过身去,与他的唇轻轻一碰。

深夜,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翟让是个……”吕仲明想给翟让下个评价,却不知如何去定义这个男人。

“仁心,宽厚。”尉迟恭道:“原来你喜欢这种温柔的男人?我也可以很温柔。”

吕仲明:“没有,我只是觉得他很聪明,世人都觉得不够,只知道取,他却懂得舍,将自己亲手建立的瓦岗解散,并入洛阳军,这样他的兄弟们能安享高官厚禄,既保住了感情,又保住了大家的性命。”

“因为他觉得他活着,不是为了争天下。”尉迟恭无所谓道:“世上有许多东西,他看得比称霸天下,成王称帝要重得多。”